作者:莲卿
荣德怔了怔,低下头,没有反驳,也没有借机诉忠心。
“是谁?”谢暄打破了沉默。
只是简短的两个字,荣德却马上领会,“是夏公公救您出来的,咱们也不知道他哪儿找到的殿下,一辆马车直接进了衙门,还将他府里的郎中留了下来给殿下瞧病。”
夏修贤!谢暄的心一悬,又缓缓沉下。
“大人呢。”
“大人的伤也给瞧了,原本不算太严重,可大人这两日不肯歇着,反复扯开过几次,但好在现在天气冷,不然恐怕也要有事。”荣德话语间带着几分踌躇,也有几分试探地询问,“奴婢看傅大人十分紧张殿下,那焦急忧虑不似假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谢暄灌下两杯温水,才总算是重新找回了声音,“他与夏修贤看起来关系如何?”
荣德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自打看见谢暄,满心满眼皆是他家殿下,其他什么都入不得眼,但既然问了,荣德细细回想,只说了四个字,
“甚为熟稔。”
谢暄敛目,苏赫巴鲁没有骗他。
“荣德。”谢暄再抬眸时,不再谈论傅行简,“你选择继续跟着我,那就是一条不归路,尽头等着的会是什么,全天下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荣德抬头,刚淡下些红晕的眼眶再次红得触目,跪着退后,头咚的一下磕在地上,支撑在地上的双臂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般绷直抖动,
“奴婢十岁那年被打得皮开肉绽,是三生有幸才遇着了殿下。”他双唇颤抖,一双眼红得几乎滴血,宛若孤注一掷地决然道,“奴婢,对不起殿下,这条命殿下有用,就用着,若觉得,没用,就请殿下拿去。”
哽咽将一句话断得乱七八糟,荣德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可谢暄怔仲了下,眼神却趋于平静,看不出是否有感怀,可否有感动。
他的确曾因好奇拦下,也因那木板上躺着的,血肉模糊的孩子而吓得大哭,非要他变成个好的才肯罢休。
他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日皇后面前跪着一个小太监,用同样稚嫩地声音说着自己会如何忠心,会如何肝脑涂地,那些词听起来一点都不新鲜,是这些奴婢们常挂在嘴边的。
谢暄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小太监,荣德大他四岁,身边总算有了年纪相仿的孩子,陪他玩陪他闹,但也看着他一口口将药喝下去,和其他人一样哄骗他说会好的,以后一定会好的。
知道真相的谢暄怨恨过,防备过,如今想想荣德也不过是那皇城中身不由己的一只蝼蚁,他想活命罢了。
谢暄不想再去责怪谁,这世上对不起他的人太多,却个个都有理由,有苦衷,无需对他愧疚,最终不过是叹上一句,他命该如此。
“荣德。”一个声音骤然在里间的门处响起,“出去吧。”
谢暄倏地揪紧了身下的被褥,本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却又蓦然停住,缓缓抬起。
四目相对,眼底里映出的都是苍白。
“周灵?”傅行简试图打破沉默,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你到底和苏赫巴鲁说了什么?”
谢暄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的他是该庆幸还是该心疼,该释然还是该质问,谢暄繁复的心绪竟糅杂出了满面的平静,可只有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每跳一下,都仿佛是拨弄灯烛时不小心滴落在手上的蜡油,滚烫到心尖极颤,却又瞬间凉成个壳子,紧紧吸附,哪怕剥了,也带着消磨不去的痕迹。
傅行简也沉默着,曲起那个没有受伤的手臂撑起门框将自己扶正,一步步向他走来,虽比他平日里缓,却依旧稳稳,仿佛是在告诉自己,他没事,眼底的那一丝担心可以抹去,别为他着急。
“行……”他突然哽咽,言不成句,“你……”
名字只唤了一半,傅行简僵立,伸到一半的手微颤着曲起,划过谢暄的脸颊,直到指腹上掬起一汪微凉,静静摩挲在指尖。
这一丝潮意消散得太快,傅行简的气息中似乎也随之微微一滞,失了沉稳,声音中带着些微的颤动,
“都知道了是吗?”
谢暄双唇微动,低下了头。
傅行简瞬间觉出了自己的心跳,太响、太噪,他只有屏息,生怕自己错过了谢暄口中的每一个字。
“不要了好不好,皇权荣华,还有富贵,这些我们都不要了好不好?”
谢暄仍低着头,声音一如想象中消沉,并未有预想中刨根问底的指责,苦口婆心的劝阻,甚至没有失望。
他忽然抬起,那双如清泉般透彻的眸子里满溢的只剩哀伤,企盼,“我知道我现在不太能吃苦,可我会改,我不用绫罗绸缎,不喝泉水了,不吃精粮了,不要,什么都不要!
“我们离开这里,天下之大,一定能有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那离开也可以,真的可以,不必管我的……”
他不停地说,却在此刻戛然而止,点漆般的瞳孔一缩,双唇如黏住了一般紧抿成直线。
傅行简知道他在怕什么,是怕说出来后这倾肠倒肚的肺腑之言统统化作施压与胁迫,那咽下的字傅行简知道,是“死活”。
他在后肩一阵阵的疼痛中细心倾听,可连傅行简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谢暄总是一副宽于待己,严于律他的模样。
他可以吃喝玩乐,但自己只要有那么一丝行差踏错的痕迹都会让他紧张地责备说教,生怕他被世人指摘谩骂。
他……
“那枚玉佩是你的对不对?”谢暄忽然抬头,纤长潮湿的睫翼轻颤,“那是我们初见那天你身上配着的,为什么送给我,你不是讨厌我吗?”
那个梦是真的吗?谢暄不知道。
如果他送的玉佩真的是初见时的念物,如果那山间坟茔前的恸哭为真,那他上辈子受过的苦算什么?
“兰时……”一声叹很轻,却又仿佛坠了千钧,一字一句,“天阙楼那日我后来醉得厉害,那恍然一遇我甚至以为也许是梦境。”
直到五日后散衙,他又比旁人晚了小半个时辰,夕阳晚照,傅行简让轿夫走了,想就着这漫天红霞闲步归家,可不过刚刚走出丈余背后却有人在唤他,转身,那小跑的身影忽然顿住,也信步而来,带着微喘说,
“好巧,我刚好散步至此。”
晚霞灿然,却没能红过两颊的红晕,一袭锦衣,还未戴冠,微鼓的两腮带着十足的少年气,唯有那双眼睛点漆似的黑亮,泛着如朝露般澄澈的光。
没有人听得到胸腔里怦然的心跳,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心中反复的呓语,他是真的,出现在梦里的这个人竟然是真的。
何其有幸。
霞光太过浓烈,盖过少年的赧颜,也将自己微微发热的耳尖掩在其中,他十分有礼地点头微笑,互通姓名。
“傅大人最近是不是红鸾星动啊?”宋主簿呵呵笑着,“往常太阳不落山都不肯走,现在早早盼着散衙了。”
周围纷纷附和,他收拾卷宗的手一顿。
他能在高官前不卑不亢,对同僚恭谦有礼,在牢犯前声严色厉,可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调侃,和被戳破心事的窘态,最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有事。”
能有什么事?
是漫步在人迹罕至的椿河畔,还是共饮于茶社酒楼的包厢里。但他们不约而同的,都没有再提起过天阙楼,仿佛有着共同的心思,不愿被那里过多的熟人撞见。
毕竟离经叛道啊……他年纪还小,也许只是一时想要亲近,也许根本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傅行简却对自己清晰之至,那个心怀龌龊的人,
明明是他……
第90章
耳内蓦然回荡,谢暄突然懂了他曾说的那两句话的含义,
“不用怕,兰时,这里不是楚都。”
“先前我对你冷遇,今后不会了。”
皇宫、潞王府、大理寺,甚至是每一条街道,每一间酒楼茶馆,那些眼睛从缝隙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他。
谢暄微微吸口冷气,懂了为什么每次出去喝酒,那些朋友旁敲侧击地诱他说私事,就连一起长大的霍二也……
谢暄愣怔,少倾,又缓缓低头,这些看起来各个都是玩世不恭,不必担负家族重任的二世祖,可背后也同样有必须要尽忠的人,那些细枝末节也许当晚就到了他们主子的耳朵里。
所以他的冷落,是因为喜欢,这多讽刺。
“兰时。”
身体被单臂圈进怀抱,衣料的冰冷转瞬即逝,脸颊与胸膛的温度交融,呼吸和心跳共振。
“所以……你答应了。”谢暄缓缓闭上双眼,“那个晚上,你答应了。”
从得知赐婚到他妥协,只用了一个晚上。
傅行简是被胁迫的,他怨恨至极。
谢暄如今细想来,这些话竟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甚至连自己都以为他只是因为冷静之至,从不翻这种已成事实的旧账。
其实只要他不愿,只要他不屈,内阁、朝中众臣、国子监 ,甚至天下学子,哪个不会为他竭力而争,哪怕掀得天翻地覆。
谢暄明白了徐阁老那声叹息,明白了卢首辅的欲言又止,也听到了许多在国子监和坊间流传的各种不堪一听的话。
妥协得那么快,就是天生的软骨头,丢了读书人的脸面,滑天下之大稽。
“对,我答应了。”
可话音刚落,傅行简也微怔,一阵冰冷攀上脊背,霎那间寒了周身——
原来皇后的每一步从来都未曾算错,包括他。
那一句“冷落他”,并不是担心他会被谢暄的痴情所感动,而是早已洞悉无遗,也正因为如此,他带走谢暄才会招致皇后起了杀心。
可皇后为什么又停下了脚步,为什么同意荣德到虞县。
傅行简垂眸,眼神微冷。
她已经明白高似拿他当什么,她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坐观虎斗。
如此一想,既如释重负,却怅然若失,更不堪回首。
“对不起,兰时,对不起……”
这三个字实在太苍白,可他满腹的诗书,满心的谋略在此刻都尽数匮竭,他无法不回想谢暄每每看着他时那双闪着光芒的眼睛,那双从红润到血色微褪的唇。
理直气壮,又谨小慎微,微笑着来找他,却总是忘记眼眶上的红都还未褪去。
他常常在想, 熬过去就好了,等立下太子,等皇上再多添几个孙儿,等皇位稳固于建安帝一脉,等那些老臣们也放弃了拥立谢暄,他就能表露爱意,就能让他不再失望落泪。
可那一天来得如此突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也来不及说。
他无法不悔,无法不恨,悔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
傅行简低下头,惊愕地看着胸前抵上的双手,原本圆润的手指已微露骨节,苍白清瘦。
他推开了他。
“傅行简,你不必如此……”谢暄深深吸了一口气,长睫颤了几下,双眸微黯,“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看的见听的明,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可越是如此,我越觉得你不该如此,你让我说完……!”
谢暄抬手,遮在傅行简微张的唇上,掌心气息微热,他倏然收手,放下,攥紧,
“自古与虎谋皮之人会落得何等下场,你读书比我多,也不必我赘述,王保为什么要杀你,那些山民为什么会乱,你在街上走走,看看满街的百姓是不是都在痛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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