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恩 第82章

作者:莲卿 标签: 穿越重生

一袭鸦青色窄袖常服的夏修贤,瘦削的身形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腰间素净,能看出未带任何兵器,谢暄沉吟少倾,推开半遮在身前的傅行简,同时转头对苏赫巴鲁和聂英卓道,

“你们都退后。”

傅行简身形微微一僵,最终却还是一起退后了几步。

谢暄紧抿着唇线,向前迈出一步,与他迎面而来的夏修贤立刻站定跪拜,规规矩矩行了个平日里在宫中才会行的大礼,

“八年前,奴婢离开殿下时所说的话,您可还曾记得?”

谢暄闻言一怔,他其实早已将当初的分别刻意遗忘,但所谓刻意不就是因为他难以释怀。

那时他不舍夏修贤离开,哭得是撕心裂肺,堂堂的天潢贵胄死死搂着一个太监求他留下来,他只记得夏修贤也红了眼眶,却狠心将自己推开,他说——

“殿下要记得,奴婢此番离去就是去争,去抢,拼了命也要往上爬,今后若这条命还在,奴婢定会报答殿下的恩情。”

自此从小在楚都长大,连船都没坐过的夏修贤竟主动入了当时最为艰苦的水师,在滔天巨浪的激战中几度险些丧命。

彼时的谢暄时不时会接到来自战场的消息,他始终不懂夏修贤为什么放着宫里好吃好喝的日子不过,非要离开他去受那般苦。

而当年高似为掌握军权,向军中派出的那数十名內监,唯有夏修贤最为惹人瞩目,最后只用了短短五年便坐上了雍京守备总督的位置,成了大楚手握实际兵权的大珰之一。

“去争,去抢,去拼命。”谢暄怔怔道,“我记得,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

“殿下……”夏修贤布满细纹的眼尾泛起了红,眼神遥遥地望着无尽的黑夜,仿佛同样在陷在回忆里。

夏修贤从那时就知道,长大对于谢暄意味着什么。

他的确可以就这样陪着他玩闹,开开心心地渡过这些看似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到了那一天呢,除了陪他去死,自己别无他法。

所以他走得决然,哪怕是血海尸山,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一阵凛风吹散了回忆,夏修贤双唇翕动着,看着眼前已不再是孩童的谢暄,一字一句道,

“殿下之恩,奴婢今日终于得报。”

嘶哑的笑声断断续续地自背后响起,谢祎一手扶着箭柄摇晃着向他们走近,笑意透过猩红的双眼,只让人觉得阴鸷可怖。

“小皇叔,你还是这般天真,阉人可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他持续地,发出令人不适的笑声,“就在五天前,他对我也同样这般言辞恳切,可现在呢,见我形势不妙便立刻倒戈相向,你信他,还不知他何时会朝你的背后捅上一刀!”

“待潞王殿下得登大宝的那一日,奴婢自会请辞归田,必不会让殿下忧心。”

“呵,好伶俐的一张嘴,怪不得军中有传言说你夏修贤能当上雍京守备总督靠的是这张嘴。”谢祎讥诮地打量了一下夏修贤,“还有一副会伺候人的身子。”

“夏修贤。”谢暄上前挡下了夏修贤,轻轻一推让他退后,而自己与谢祎已近在咫尺,“已经没有必要再争口舌之长短。”

夏修贤立即颔首敛目,沉默以对。

“还有你,蠢货也想做皇帝?你傻了,你不中用了,难道自己心里没点数?”谢祎仿佛想起什么,又近了一步,目光大盛,“你知不知道自己变成这样,是因为喝了皇后给你的药。明明身子越来越差,可你还是那么蠢地乖乖喝了多少年,谢暄,你早就废了!”

谢暄原本微蹙的眉闻言却舒展开来,他目光扫过谢祎不断颤抖的肩头,淡淡道,“可射中你的人是我。”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惊愕和痛苦,谢祎不由地愣住,一直扶着箭的手颤抖着,搅得血肉剧痛。

他明明记得谢暄自服药之后就变得头脑混沌,虚弱不堪,别说是拉弓,就是解个绳结都费力……等等,是不是自从他成亲之后就没再服过药,难道说停药之后可以恢复,那皇后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允许!

“皇后……”谢祎喃喃着,“皇后扶持的明明是我,她为我筹谋,她替我杀父皇,杀谢玘,嫁祸谢鸣玉,她为我做了这么多,不就是要助我登基!”

杀戮,嫁祸!

哪怕谢暄心中早有准备仍是被激得心神震荡,双拳几乎要捏碎一般用力。

“二殿下。”身后传来夏修贤一向不疾不徐的声音,“但奴婢收到的皇后密旨,却是要奴婢伺机在到楚都之前将您除去。”说着,他将目光落在谢暄的背影上,“若不是今晚出了些意外,奴婢并不打算在雍京境内动手。”

“不可能,你骗我……”谢祎低低笑起来,“你在骗我,都在骗我。”

尽管谢祎在不断地否认,但这事一旦捅开了,并不难想明白。

谢玘的确是谢鸣玉毒杀,可那些稀有的毒物却都是他谢祎寻来,暗中透露给谢鸣玉的。

美色也是谢鸣玉献上的,然而静逸真人这个江湖骗子却也是他最先觅得,引荐给了高似。

这一桩桩一件件,表面看起来都与他无关,但背后却有一个知道所有真相的人——

谢祎猛地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面前的谢暄,

“皇后……是皇后……”苍白无色唇与鲜红欲滴双目在同一张煞白的脸上,犹如恶鬼,“但你以为她是在帮你吗,她恨谢家所有人,她的恨远远大于一切!”

这一刻谢祎仿若癫狂,似乎已经感不到重伤所带来的剧痛。

“夭折的那几个弟弟是我母妃害死的,可皇后她不知道吗!她精通医理, 她什么都知道!她杀父皇,杀谢玘,她让谢鸣玉犯下重罪,而到了最后所有证据都会指向我,但她根本不是在帮你,她是在为瑁儿报仇,她!”谢祎猛然呛咳起来,每一声咳都在牵动他的伤口,待再次抬起头来时,已是满口猩红,“她把你毒得痴傻,她做主替你要了娶男人为妻的圣旨,而现在,她竟然要扶持你做皇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她要的不仅仅父皇这一脉的消亡,她要毁掉整个谢家,她要毁掉的,是大楚!”

这番话一遍又一遍地撕开了谢祎的伤口,扶着箭的那只手已经被殷红的血染得溶进了夜色,他一边笑,一边痛哭,“好厉害的女人啊……我从小就不停地想,为什么我不是皇后的孩子,我一边觉得你愚蠢,一边却又嫉妒,谢暄……”

又是一阵侵肌裂骨的寒风,被狭长的山谷挤压着,化作割面的利刃灌入每个人的耳中,乍起一阵呼啸的疼。

夏修贤敏锐地听到了身后的窸窣声,他回头,却见原本站得偏后的傅行简像是看到了什么,双目陡然瞪大,与此同时他身形已动,待夏修贤反应过来立即转回身去时,傅行简已经越过他冲向谢暄。

谁也没想到浑身浴血,只剩残喘的谢祎竟剜肉搅骨地将深埋在自己身体里的箭陡然拔出,狠狠向谢暄的眼睛刺去!

“啊——!”

凄厉的惨叫声惊起一片飞鸟,然而这片浅滩上明明站着近十人,却好像突然都没了气息一般,僵持在这一瞬。

这声嘶喊混合着满喉的鲜血,谢祎的眉头抽搐着,不可思议地看着插入他胸口的,这把缀满宝石的匕首,

“你……果然和……北狄……”

他蠕动着双唇想再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轰然倒下。

“殿下!”

夏修贤软了脚,破了音,他的膝盖直接砸在乱石上,几乎是爬到了谢暄的身边。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只剩一口气的谢祎,竟然能狠绝到将布满倒刺的箭生生从自己的血肉里拔出,更没有想到谢暄的手中也一直握着一把藏于袖中的匕首。

同时刺中。

震得人肝胆俱裂。

“殿下,让奴婢看看,让奴婢来看看。”夏修贤念念着,伸手去解谢暄的衣襟,“没事,一定会没事。”

他亲眼看到傅行简拉偏了谢暄,这支对准了眼睛的箭刺入了前胸,力道会卸的,所以没事,一定会没事。

雪原来没有停,是只有静下来才能听到的,细微的沙沙声,可谢暄很冷,很疼,他睁不开眼,他被人箍得很紧很紧,是几乎窒息的紧。

但很熟悉,就是这样的冷,是从金銮殿的石板上透进骨髓的冷。

就是这样的疼,在心口,被利刃撕开的疼。

就是这样的紧……被狠狠压制,无法喘息的紧……

“皇上!!”

为什么……为什么傅行简喊的是皇上?

他睁不开双眼,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还是在那个金銮殿上,还是悬于龙椅之侧的那把剑。

原来被皇兄刺入胸口那一瞬并不是五感尽失,无痛无觉,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便被拽入了这幻境之中。

原来所谓重生,真的只是死前一瞬。

现在他回来了,该受的,就该受着了。

第125章

一滴,两滴,有什么东西烫在他眼尾,流过他的嘴角,溢着满口的血腥。

“兰时……怎么会,怎么会!”他听到了傅行简的声音。

“他要夺朕的皇位,朕杀他有什么错!”这……是皇兄,“傅行简,你握住剑有什么用,朕刺进的是他的心口,他死了!”

谢暄猛地挣开了双眼,原来是一滴又一滴的血落了在眼角,视线中只有殷红一片。

但他依然能感到很冷,很疼,他想和傅行简说,松手吧,你哪怕割断手掌,流再多的血我也活不了了。

“椿山……”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把我……葬在……”

“什……什么?”

“椿山的朔风……台……”

对,就是那里,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他不想去皇陵,他不想让父皇和母后看到他被杀的凄惨模样。

那里是有些冷,风也大,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大概是他喜欢站在那崖边远眺,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如此想着,眼前猩红竟渐渐褪去,风里包裹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馥郁,还有他熟悉的,属于祭奠的味道。

这是……?

谢暄猛然回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他母亲的无名冢旁立了一座新坟,坟前青灰色的烟盖住了碑文,一只手拿起了压在一叠黄纸上的石头,抽出一张来,放在了膝上。

可叠得并不整齐。

“怎么办呢兰时。”他听见傅行简在说话,没有悲恸,好似闲聊似的与他打着商量,“我叠的这么差,你万一用不可怎么办?”

说着,他叠纸的手一顿,捏起一只扁扁的元宝举起来,天光透不过来,在他的眉眼上打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要不然就让你用不了,你缺钱了就会来找我要是不是?”

低低地笑声拍打着崖壁,可明明在笑,黄土上却出现了一滴深褐色的水痕,“你是不是恨死我了,不然为什么我如何求你,都不肯来见我一面,你不来见我,我又如何求你原谅……”

谢暄看清楚了那只高举的手,一道长疤狰狞地横在在掌心,薄薄的纸片罢了,他也捏得很费力,忽然扑扇了几下,被风带到了悬崖之外。

“傅意深,你怎么又……!”

谢暄的手悬在了傅行简的肩上,他们一起回头,看到狭窄的山路上走上来的人。

“他已经不在了!”这是……萧九渊,“你这样日日念着,他会被人世间的执念缠住魂魄,如何还能往生!”

“对啊,我就是要缠住他。”傅行简又抽出一张纸,放在膝上,十指尽力地张开,“不把他困在这里,我怎么找到他。”

“你——!”萧九渊走上前,一把拉住傅行简的手臂,“你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行不行,你对着这座坟墓说了有一万遍对不起,可他回来过吗,哪怕是托个梦骂你一顿!”

萧九渊急促的声音蓦然一顿,久久无言,直到一声叹息,“意深啊,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他……根本不愿再见你。”

最后一只元宝被投进火中,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霎时间变成了灰黑色,可它还在随风尽力燃着,却不知自己越尽力,就会消逝得越快。

萧九渊没有再说话,他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这片灰烬,直到它燃尽。

“再不走天晚露重,你的腿又会疼得彻夜难眠。”

傅行简沉默了下,抬起手臂,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