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一层的卷宗讲述修真界人魔相争史,缅怀道场先烈,歌颂高人们除魔卫道的事迹。白翎直接钻上二层,因久未流动的空气,感到片刻窒息。
初入道场的弟子或许有仰慕的前辈,时常在一层翻阅相关记载。二层安置的却是各大派系详录,没什么人爱看。
凡是在道场确立的宗门,皆要定期誊写门内事宜,送来此处入库。
重大如某位长老迈入化神期,微末如新一代弟子共计几人家有几口,事无巨细,皆要详实道来。拜日教还会定期抽查,核验记录的真实性,可谓是道场头号裹脚布章程。
白翎曾被任命写展月一脉的流水账,但他从老祖出世重写,写得天花乱坠。他把公文写成了小说,引发其他来送宗门事宜的弟子注意,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藏书阁二层的门槛差点被崇拜老祖的弟子们踏破。
那是此地最热闹的一段时光。可惜事情传进梦微道君耳里,引发剑仙震怒,白翎被革职了。
现如今,藏书阁二层恢复了死气沉沉。
白翎好不容易找到问鼎一脉的卷宗,立即翻到“问鼎道君”一页。原来此人未入道前,是一场饥荒的灾民。父母无力抚养他,把睡梦中的他塞上前往霁青山的驴车,之后再无联系。
然而问鼎道君命硬,靠抗揍通过了弟子海选,成为了没有门派收容、只是为道场打杂的道童。他花三十年打通门路,竟然干起了倒卖灵泉的勾当,不出所料被道场赶下了山。
不知是否由于此段坎坷,坚定了问鼎道君重回道场的决心。于是乎,他散尽不义之财,购得一件易筋洗髓的奇珍,重塑自身经脉。终于,他在不惑之年被一名元婴期真人相中,收入门下。
此后师徒俩互相扶持,壮大门楣,那名元婴期真人,正是日后被展月老祖剥皮抽筋的妖王。
往事按年月记载,历历在目。问鼎道君娶过妻子,乃是恩师的女儿,不过因病早亡,二人并无子嗣;他亦有过同门师弟,可惜在夜游时遭遇魔修,战死丧命。
又过数百年,妖王成了展月老祖的法宝。师门上下以问鼎道君为首,亦随其道号更名,这便是问鼎一脉的由来。
白翎原本浮躁动荡的心思,随着一页页黄纸翻过,慢慢沉静。不过他看到最后,还是没忍住瞄了旁边一眼。
裴响离他两丈远,几乎隔着一整座书架的距离。他也拿着一部卷宗,不知在查阅谁的事迹。
白翎轻咳一声,引动少年人的视线,说:“我们来查问鼎道君的事,你、你在查谁的啊?”
裴响说:“你的。”
他合上书,露出扉页,标题是“展月一脉”四个大字。
白翎:“……”
白翎连忙过去,夺过本门卷宗,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写的都被师尊撕了,后续是师兄请人代笔的,肯定没说我好话……不许看。”
裴响沉默片刻,道:“好。”
他似乎回到兰林对谈以前了,对白翎听之任之,安静地等候师兄发落。白翎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正视裴响,师弟的任何举动落进他眼里,都好像别有深意一般。
白翎僵立片刻,在裴响平静的注视下,做贼一样把展月一脉的卷宗放回去,然后立即转身,“唰”地打开问鼎一脉的卷宗,嘟嘟囔囔:“刚才看到哪里了……”
裴响向他靠近一步。
眼角染上墨色,是身后人的道服。冷冽的暗香也漫过来,侵入灰尘与古书的气味边界。
白翎强壮镇定地往后瞟,道:“一起看?对……一起看。”
裴响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说话。可是他注目于书页时,稍稍俯首,发带垂下来,搭在白翎的肩头。
朱红的缎子上,银白的纹绣闪动清光,
白翎张了张口,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忘记要说什么了。裴响倒是沉静,一目十行地浏览过问鼎道君生平,而后手臂绕过白翎,翻下一页。
白翎好像被短暂地揽了一下,吐息都断了个瞬间。
他满面呆滞,不确定地问裴响:“这是……你的手段吗?”
裴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翎茫茫然地追问:“阿响与我靠近,还抱着我一样翻书,我以前……给你的是这种感觉?”
裴响:“……”
裴响似蹙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首先,你让我一同阅览。其次,我站在左,翻书之处在右。师兄一直站着不动,难道我们要背诵问鼎道君的生平么。”
白翎松了口气,因为自己想多了面色潮红,羞愧地转回去。然而正当他老老实实看向卷宗,又听裴响补充道:“不过,师兄以前于我,确实是此般感受。”
白翎:“……”
白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哀鸣:“我们好好看书吧……问鼎道君,问鼎道君在暗中盯着我们啊!”
此言无意中一语双关。
白翎的本意是借问鼎道君打破古怪的氛围,不料接下来的这页,所陈之事的确在两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问鼎道君当上一脉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当年驱逐他的修士下战书。
彼时的问鼎道君初入化神期,又在新任道君大选拔得头筹,稳居第七席道君之位,在道场炙手可热。此等大能,竟然委任弟子,寻出了多年前赶他下山之人。
道场仙友们将此事看在眼里,皆知他要报复。不过问鼎道君行事狠辣,没有人会为一个闲杂人士触他霉头。更何况,赶他下山之人也是孤苦道童出身,无门无派,就职于昭雪司,数百年只得了金丹前期修为,行将就木。
众人皆以为,问鼎道君会派个末流弟子去教训此人,多半是堵住揍一顿了事。人家毕竟还挂靠在昭雪司,每日点卯当值,剩的寿数也寥寥无几,没必要赶尽杀绝。
没想到,问鼎道君亲自向此人下了战书。化神期对金丹期,千年来头一遭,在彼时的霁青道场引发轩然大波。
金丹期修士自然拒绝了应战,之后生怕被问鼎道君抓住,家也不回,觉也不睡,日日留宿于昭雪司以求庇护。
不料在某个夜晚,此人无故消失,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仙友们对此事众说纷纭,昭雪司更是发动了数十名教徒追查。不过放眼整个道场,化神期修士屈指可数,如果是问鼎道君亲自动的手,此事注定会不了了之。
最终,的确是不了了之了。
白翎读完最后一列字,评价道:“睚眦必报啊。”
裴响:“嗯。”
两人沉默许久,这次裴响没有翻页。
白翎说:“他可能真的在暗中盯着我们。”
第71章 七十一、藏书
两人在全性塔待到了日暮。
其他派系的宗门事宜无聊透顶,因为大家的日常无非是修修修、炼炼炼,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成功,赏;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失败,卒。
但问鼎一脉与众不同,他家从上到下,一辈子都在打打打、杀杀杀,与人斗其乐无穷。但凡滋生了什么争端,涉事者不死也残。
而且写卷宗的弟子换过几波,后期大概出自宁雪之手。她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在其笔下无一人不该死,也无一人的手干净,黑历史一览无余。
白翎越看越上瘾,每每见到新人物出现,总要读到此人的下场、或者说死法才罢休。
在问鼎道君的默许甚至参与下,诸多名字如草芥渣滓,湮没在上千年岁月中。
白翎一边感叹,一边下定了揪出他的决心。有道是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贼偷无妨,偏偏贼惦记。以问鼎道君的秉性,必然把他们视作了毕生仇敌。
况且碧落幡带着三个诡异的亡魂上门,不知拔出萝卜会带出什么泥。白翎也查到了碧落幡的相关记载,据说是由问鼎道君亲手打造。
由于其功效阴邪,曾经引发拜日神教过问。但问鼎道君坚称,他是因弟子喜爱切磋,总是生出意外,所以打造此物,用来养护弟子们的魂魄罢了。
理由充分,光明正大。
并且问鼎道君打造碧落幡,是在他师尊被老祖拿去炼器之后不久,两相比较,小巫见大巫。拜日神教理亏,遂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度不了了之。
天光已暗,窗外偶有飞鸟的黑影掠过。
薄薄的暮色浸入室内,如静水上涨,没过人身。白翎揉了揉眼,才发觉自己看得入迷,忘了时辰。他转身一看,裴响不知何时不见了。
白翎唤道:“阿响?”
“嗤”的一声,自不远处传来。裴响去寻了守阁的拜日教徒,拿来一盏烛台。
昏黄的光晕亮起,少年人持灯走过一排排书架,黑影也依次滑过。他将烛台置于书架的空隙,确保火苗不会舔上纸页,才向白翎道:“看出什么了么。”
“除了问鼎道君人品差,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碧落幡是他在师尊死后不久做出来的,这个时间点……”
白翎将卷宗放回去,小心地抹除了他们的借阅痕迹,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做碧落幡的借口是帮弟子们保存魂魄,不过他养徒弟跟斗蛐蛐一样,撒这谎不会脸红吗?”
裴响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碧落幡更有可能,是为其师尊的亡魂而生。”
“没错。碧落幡的真正用途是请鬼上身借力,问鼎道君肯定不想让师尊的魂魄浪费吧?现在幡里有三个鬼,年份和碧落幡的岁数差不多,说不定他的师尊就在其中。”
白翎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使劲甩甩脑袋,又道,“可我把问鼎一脉的鸡毛蒜皮全看完了,还是没法确认,另外两个鬼是谁。问鼎身边的人一茬儿茬儿死掉……难道他是故意的?弟子盘活了就当弟子,养死了就进幡里供奉他??”
他说着说着,思维发散,有点跑题。裴响道:“宁雪真人最后一次出现,形貌趋于透明。可见在碧落幡中的亡魂,也会渐渐消散。”
白翎道:“是啊,鬼是消耗品嘛,不然一直收集魂魄借力,岂不是越攒越多天下无敌……啊。”
他忽然受到启发,眼前一亮,说:“难道这三个鬼没被用过?他们留这么久,过于悖逆天道轮回,但凡用了,肯定一次就会消散的。看来问鼎道君只把他们养在幡里,也不送他们往生?”
白翎立即发觉了更多疑团:若说问鼎道君制幡是为了取师尊修为,他又没取;但若说问鼎道君残存着人性的光辉、敬重师尊,又不该把他的亡魂困在幡中近千年。
白翎拈起幡布一角,盯着上边一动不动的白影。
裴响蹙眉道:“莫非你要请他们上身?”
“不不不,真是问鼎道君他师尊的话,出来不得把咱俩劈了?我们可是展月老祖的传人耶!”白翎打了个响指,召唤出另一位知情人士——碧落幡的器灵。
器灵并非实物,小男孩儿幽幽地冒出来,穿过了好几层书架,问:“干嘛?”
“你对他们仨有印象么?如果没猜错,他们是最早被收到你那儿的鬼。你记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白翎道。
器灵:“我五百年前才生出灵识,更早的事哪知道呀!不过……眯眯眼倭瓜吸干了很多鬼,这三个却从没上他身。倒是他,有事没事把我挂墙上看,不知在看什么。真有毛病!”
问鼎或许在品味幡中亡魂歇斯底里的丑态,也或许,在寻觅旧人的身姿。白翎对恶人的心理稍作揣摩,旋即想起一事,道:“你以前被魂魄的叫声烦得不行,他们呢?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仨啊,之前跟蚊蝇似的嗡嗡嗡,好像一直在喊‘问鼎’……吵得我想死。但是,在我找到你之后,他们开始念叨别的了。”器灵安静片刻,说,“他们想上你的身。”
白翎:“啊?”
裴响立即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白翎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好笑道:“事情查清楚之前,我是不可能同意的。你再努力回忆回忆吧,说不定有什么被你漏掉的细节?”
器灵叫道:“胆小如鼠!上一下身怎么了,他们难得提要求啊!我问别的,他们又不理我!!”
“你知道悲剧鬼故事怎么产生的吗,不信邪的家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才不那样干呢。”白翎赶在器灵嚎啕大哭之前,把他塞回了碧落幡,宣布道,“今天到此为止。我听说全性塔的烧鹅非常出名,很多新入门的弟子排队去买,特别适合当夜宵!”
裴响看了他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眼,道:“不怕三缕亡魂半夜出来找你?”
“唔?阿响晚上该回西厢了吧,我怕什么。再说了,这些鬼靠碧落幡强留千年,信我,他们出来一次就别想回去了。我上次被萧缘强行附体之后,还专门练了主导碧落幡的心法,他们上身必须要我允许啦。”白翎松开裴响往外走,“烧鹅真的很好吃,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裴响拿起烛台,默默跟上。
少顷,他道:“我没说晚上回去。”
白翎:“啊?怎么还不回来!我们今天不是算和好了吗?”
他转回身倒着走,裴响瞥他一眼,说:“先前只是替你翻书,便被当成狐媚行径。若是夜里比邻而卧,又不知师兄会如何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