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不是。因为她不管哪一脉轮到义诊,都会下山。一年到头,每天出勤,霁青城的人们称她是‘观棋医仙’。而且,有时候病人无理取闹嘛,她那把剑一亮出来,大家就能好好沟通了。”
田漪说罢,耸了耸肩。白翎知道她心里窈娘的坎没过去,故只是静静听着,把铃铛系在腰间。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最初:一袭朴素的白麻道袍,腰间悬铃。通往霁青商行的路,也还是车水马龙。
对白翎而言,上回来不过是数个月前。
可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对接的两代掌柜,那个叫钱算珠的老人,以及他更老的、名为钱算盘的父亲。
青年渐渐不再说话,带着两名小辈,来到柜台前。霁青商行效劳于修士已达千年之久,对他这种情况应对纯熟,只听他说“百年前的钱姓掌柜”,立即请来了一个新老头。
白翎见此人面目熟悉,道:“钱掌柜?”
老头乐呵呵地行礼:“回禀仙长,老朽三生有幸,接了家父的班,代为照看贵洞府的产业。虽然家父于四十年前,已寿终正寝,但老朽蒙他教诲,数十年来不敢懈怠。请问仙长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寿终正寝啊……好。”白翎一时间,只听见了这四个字,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颇不好意思地回答:“老朽名为金山。哈哈,仙长觉得俗气吧?”
“不。你的名字很好,钱掌柜。”
白翎心头的怅然不知为何,被老头的名字挥散。算盘,算珠,金山,一脉相承又平地起高楼,让他不觉间露出一抹笑意,言归正传,提出了此行目的。
白翎也想起了尹真。散修中拿钱办事、甚至卖命的不少,可惜像尹真那样,真有两把刷子的不多。
尹兄有能力,见识也广博,于关键时刻甚至能力挽狂澜——白翎至今犹记,他们师兄弟三人面对碧落幡放出的怨灵狂潮时,幸好有林暗和尹真招来的散修大军相助,才有命活到今天。
他不禁对钱掌柜描述了尹真的外观,希望有缘重聚。
可惜,钱掌柜对此人毫无印象。据他所言,如果真有那么个红衣胜枫、头戴蓑笠的英俊男子,即便他未曾见过,读来客简录时,也必定会记个大概。
为此,钱掌柜当着白翎的面儿,把简录取出来查询。他的简录从祖辈处继承而来,老头通过扉页的仙印,快速检阅“尹真”、“红衣”、“蓑笠”等最可能被录入的词汇,然而除了白裴二人与之初遇那天,钱算珠记过几人争斗、尹真斩杀一名窃贼,再无旁的只言片语。
白翎略感困惑。莫非尹真和他们分别后,浪迹天涯,再未回过霁青城?
既然无缘于故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留下定金,将此事托付给钱掌柜,见天色向晚,终于匆匆返程。
不过,白翎在路上闻香识点心铺子,找到了一家老字号。他买了足量的糖水、糕饼等物,让店家送去义诊摊,请无偿看病的医修们吃点零食。
田漪和徐景也各得了一份,见白翎一头扎进隔壁的杂货店,边吃边问:“白师兄,你还买啥?大罗仙窟都有,你晚上直接住呀。”
“你们不是开枝散叶了么?我也算当师叔的人了。”白翎笑吟吟出来,把换好的连号银票塞进袖子,向两人展示了一下新买的红包,说,“走吧。我现在是真的感觉,原来睡掉了一百年啊。”
第105章 一百零五、而非
饶是白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他走进大罗仙窟时,还是被入目的景象震了三震。
以前的浅滩一望无际,唯有芦花照夜,融融似雪,几座精巧的竹楼临水俏立。现在却划分出了三片区域,左侧学堂馆阁,当中会武高台,右边弟子廊舍。一眼看去,扑面是仙家气度,壮丽非凡,全然不复旧时的闲野风貌了。
恰值午后,弟子们三五成群,刚从廊舍出来。他们身量不高,瞧着是一群小不点儿,结伴穿过练武场,前往书院。
忽然,报时的道童以力运声,传诵时辰。弟子们忙不迭御剑的御剑、作法的作法,一片狼奔豕突之状,加速猛冲。
白翎三人不赶时间,信步前行,正好撞见这一幕。
白翎想起上辈子的中学生涯,心下纳闷人们怎么修仙了还是这德行,不料眼光一扫,见田漪和徐景不知什么时候把吃食收起、挺直了腰杆子负手走路,拽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们和白翎对上目光,一个绷脸不语,一个肃容点头。
白翎:“……”
白翎停步片刻,问:“你们二位是?”
“嘘——”徐景挤眉弄眼,下一刻便有弟子发现他们,过来行礼。
“见过师叔师姨!”
“师尊你咋在这,冯师伯刚让我们下午好好表现,说有一位贵客要来,不能失了礼数,丢咱们驾鹤一脉的面……这位莫非就是???”
四代弟子们年纪都不大,比起修士,更像道童。他们从看见师长们开始,嘴皮子便没停过,还频频觑向白翎。等猜到白翎正是那位贵客,他们便跟一窝鹌鹑似的挤成团,意识到本派颜面已经荡然无存了。
白翎不禁轻笑,挨个发红包。他虽然该掂量着家底儿行事,不能和以前一样随意败家了,但对驾鹤一脉的小小辈们,还是非常大方。
四代弟子们望着他的笑颜,一时间忘了谢绝,呆呆地目不转睛。田漪忍不住给了自家徒儿一拳,训道:“都没喊人呢就接红包,等下把《礼则》从头到尾抄一遍!”
“这有什么。跟我还装起来了?”白翎笑意盈盈,顺手揉了一把挨揍的弟子脑壳,说,“我姓白,不用客气。”
“白、白师叔……”
“咦?难道是见星真人……前辈!我们都听过你的事迹,原、原来是您呀!”
几张小脸连在一起,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着他。田漪见他们兴奋得直蹦跶,知道今日的课业教不成了,索性宣布:“行了行了,别在这堵路。去通知你们的狐朋狗友,今个儿休沐,都回廊舍这边,准备晚膳。”
“好耶!!!”
孩儿们一声欢呼,齐齐把怀里的兵刃道卷抛起又接住,马不停蹄地传播好消息去了。
原来驾鹤一脉延续了炒大锅饭的优良传统,并未请厨子做饭,而是由师长带领弟子,自制一日三餐。
今天为了庆祝白翎苏醒,众人更要热闹一番。不多时,弟子廊舍涌入一群乌泱泱的毛头小儿,刚才见过白翎的几个被簇拥其间,大声夸耀着见星真人多么温柔好看、封的红包多么厚实等等。
白翎正在慰问冯丘,听见楼下嘈杂,扶他一同下去。四代弟子们雀跃着涌来,似一群团雀发现天上下粟米雨了。
冯丘还拄着拐,且跟白翎叙旧时,没忍住红了眼眶。驾鹤一脉的三代弟子中,他心事最重,如今的模样年过四旬,非常符合寻常人对仙门长者的期望,只是和田漪徐景不像一个辈分的。
孩子们怕挤到冯丘,按捺住兴奋,眼巴巴地观望白翎。白翎直接把二三十个红包摞在一起,交给为首的徒弟,小小辈们便乐颠颠地抢红包去了。
“怎样,是不是叽叽喳喳,没个安生?”
冯丘面露赧然,此刻倒是和曾经的少年样子有了重合。邻近的食堂大门打开,田漪叉腰一喊,把徒儿们叫进去干活。还有两名师弟以仙剑挑着扁担,运来四大筐菜,远远地冲白翎招手,想来说话却被孩子们缠住了。
冯丘的眼角皱出笑纹,道:“大伙儿亲手种的,一会儿白师兄尝尝。修仙之人,在天上飞久了,总忘记脚踏实地。让孩儿们花点时间在地上,对道心有益,他们也有得吃。”
“说起来我还在窗下种了一盆水葱,煮夜宵很方便的……打个蛋,下一把面,撒一撮葱花,连着好多年晚上吃不腻。”白翎遗憾地耸了耸肩,“估计盆都裂了吧,明天找找。”
冯丘点头,眼角仍有些湿润。不知为何,他年纪和辈分都比白翎小,白翎面对现在的他,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晚辈了。
白翎更难以想象,林暗的五个师弟师妹里,是冯丘跟非议她的人斗殴,不惜伤重至此。可惜,眼看日头慢慢地降下高空,白翎也切完了二十人份的萝卜丝,仍不见林暗归来。
菜肴上桌,热腾腾香喷喷,所有人围着长桌吃饭。白翎被请到主座,他问:“林师姐不回来吃吗?”
“这个点不够她忙的嘞!她很久没和我们一块儿用膳啦。没事白师兄,咱们先吃,等小的们睡了,她才能回。”
徐景一边发筷子,一边解释。白翎没想到道君还得加班,八成是神教欺负林暗的资历浅,压榨她打工。
田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证实了白翎的猜想。不过,满桌小小辈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翎,因头回见传说里的人物显形,满目崇拜。
白翎只好撇开此事,与众人饱餐一顿。凭他的境界,按理说该完全摒弃口腹之欲了,可是咸鲜的香味扑鼻,可口的饭菜吃得人浑身发烫,白翎怎么也割舍不掉。
透过满桌嬉戏打闹的孩子,他蓦地有些出神。
不知阿响正在何处,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的。他以前跟着白翎的时候,就不爱吃东西,顶多瞥着白翎大快朵颐的模样,才会吃一点意思意思。现在,师弟独自过了百年,肯定不会再好好吃饭。
白翎鼻子发酸,连忙起身,借口收拾碗筷,把空碗和骨碟收进后厨的水槽。
一直消沉不是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师弟早就辟谷了。若是再伤春悲秋下去,万一把眼睛哭肿了消不掉,明天还怎么见阿响?
那可是二人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姑且算是吧。
可他再怎么努力,眼前总是雾蒙蒙一片,最后低头盯着水面上浮尸的碗碟们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孩子进来,把他推出房门,不许客人洗碗。
田漪等人分身乏术,并未注意到。白翎笑了笑,一人走出弟子廊舍,沿着滩岸散步。
说是散步,实则游荡。他取出唐棠的手记,借月光查看裴响的传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师弟从九十年前入笑忘门起,便一直是闻名三司的劳模。
找他助阵的人本来就多到踏破门槛,裴响还来者不拒,不论如何凶险的活儿都接。根据唐棠抄录的每月《笑忘门门客考绩公示》,裴响不是在出生入死,就是在出生入死的路上,别说吃饭了,白翎怀疑他连觉都没空睡。
若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一项引人艳羡的功勋。唐棠介绍,道场仙友对笑忘门的门客既敬又怕:敬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找人家帮忙,怕则是因为不知道来帮忙的家伙手里有过多少条人命。
但在白翎看来,每写裴响打败了何等邪魔、破获了何等悬案,都让他的心弦更加绷紧。记录长得翻不到头,他不得不从后往前看,没想到最后一页还是。
难为唐棠了。九十年来,每个月去抄笑忘门的公示。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医修,这已经是她能搜罗到的、关于裴响最真实可靠的消息。
白翎不觉间,握着书稿走了很远。突然,似有微光映亮前方,他抬头望去,只见水红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正对他微笑。
“林师姐!”
霎时间,勉强抑制的情绪一阵反扑,白翎只喊出一声,喉咙便哽住了。他皱着眉,也对林暗笑,最终还是把头一低,不敢看人。
“白师弟,你这是怎么了?怎还用手揉眼睛呢。”
女修风华依旧,眉心的花钿愈发晶亮,双臂也多挽了一条披帛,清彩流溢。她一面调侃,一面走来,故人相逢的喜悦冲散了深深疲倦,莲步移行间,一身皆是月。
白翎终于说道:“阿响不记得我了。林师姐……我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你这么累,我自己想想办法。”
白翎红着眼眶,扯起嘴角,林暗却拊掌道:“不,白师弟,你现在醒来正好。我趁你沉眠期间,查到了一点东西。”
白翎:“诶?”
“神教清洗记忆的法门,名为《片叶搜魂真迹》。除了神教中有一人修习,天下唯有一位大能精通此道,就是太徵道君——没错,扶持新派、分化神教的那位,老祖之下第一人。”
林暗说,“据传,老祖当年与她和是非道君三人行走江湖,同舟共济。可惜那是两千年前啊,实在过于久远。我潜心追查,只发现了一个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部落的遗址:旧河郡。”
白翎专心听着,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祖铁三角的扬名之地,也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地。似有修习此道之人,直接将功法内容公开了,供全郡同修。彼时的旧河郡人,甚至因此得了新的名称,搜魂族。”
白翎喃喃道:“林师姐的意思是……我不可能去查神教,也不能找太徵道君,但可以去搜魂族的遗址?”
“对。虽说过去了两千年,旧河郡早已改建成了新河郡,但当地仍流传着不少关于搜魂术的古籍。”林暗见白翎双目微亮,仿佛想即刻动身似的,提醒他道,“不过那地方发生过一件怪事,所以本地人对搜魂一道讳莫如深,你去的话,一定万般小心。”
白翎问:“怪事?什么怪事!”
“旧河郡之所以覆灭重建,是因为千年之前,那里的人忽然忘记了一切。”林暗笃定地说,“世间鲜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太徵道君如此和老祖作对,必定掌握着什么。白师弟,或许你也察觉了,你和裴师弟二人的宿命,紧攥在你家师祖的手中。他钦点裴师弟入门,仅仅因预测到了先天剑骨出世吗?当年裴师弟从嵌玉湖下放出的怨灵,同样是先天剑骨。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关联?既然如此,何不去查明旧事?或许你一直处于的立场,并不……”
女修言尽于此,取出一纸地图,递给白翎。
泛黄的牛皮卷上,标注着南方的丘陵环抱之间,一座形似天坑的古城。
第106章 一百零六、枷锁
“目标刚过壹号点位,并无异状。”
“目标距贰号点位尚有半里,妙音符预备!”
“报——叁号点位有蚂蚁搬家拦路,已作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