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楠白
做完这件事,他才把电话打回去。
雷雨早已等候多时,但当那张惊艳出尘的脸出现在屏幕里时,即使早已司空见惯,雷雨也还是被那种挑战认知的美貌冲击得愣了一秒,直到对方喊他名字,才终于慌乱地找回思绪。
“啊?我、我在听!你刚刚怎么挂我电话啊,本来这段时间忙着分化的事就没有见过面,现在要是还不多联络联络感情,等开学被分到不同班级,搞不好你没几天就真把我给忘了!你从小到大升学每次换学校,总是能交到一堆新朋友!”
雷雨控诉负心汉般控诉时茧的冷酷无情,但还不等时茧说话,又兴冲冲地跟他分享二次分化后的感受:“早知道我还不如分化成Beta呢,当Omega真麻烦,分化结束要打抑制剂,没有Alpha标记每个月的发情期也要打抑制剂,我这两个月打的针比前十几年加在一起打的针还要多!不过比起那些臭Alpha严重起来还得戴抑制环还是强多了,至少不用装扮得跟只小狗一样。”
“——话说回来,白霭高等学院月底就开学了,我的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碍于不同性别间生理上的特殊性,从这颗星球上的政体还不是联邦开始,Alpha和Omega之间就基本都是分开上学的;Beta则由于自身特殊的不受任何一方信息素影响的天赋,可以自由选择进入Alpha学校或是Omega学校就读。
白霭高等学院就是专供Omega接受成年后高级教育的学校,受第一军区管辖,是许多权贵名流家庭为继承者考虑伴侣的首选,和其他同类院校一样,被称为“新娘学院”。
但相比于其他“新娘学院”,这座学校自由度更高,毕业要求也特别简单,对学生几乎没有任何限制,结业率从创立之初到现在每年都是100%。
如果不是对自己有着严苛标准,准备毕业后大搞一番事业,那这所学校基本就是Omega们的首选梦中情校。
哪有比快快乐乐、毫无压力上完四年大学更加美妙的地方呢?还不快来报考白霭高等学院!
雷洛上将是个心宽体胖的乐天派,雷雨也差不多完全继承了这一点,他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所以从初中开始就已经明确自己未来的就读目标,并且十年如一日的撺掇时茧一起报考。
他兴奋地向时茧描述着升入大学后的美好校园生活,计划要利用学院为Omega们准备的每学期写生福利到处旅游,纠结于到时候是找个顺眼的Alpha男友度过每月的发情期还是一针抑制剂科技狠活。
时茧耐心地听着好友的侃侃而谈,眼睛微亮,似乎也对那样的生活十分感兴趣,但在雷雨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来喝水润嗓,同时询问他有什么安排时,他眼中的那抹光亮又一闪而过,快得几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对不起雷雨,我不能陪你去了。”
雷雨呛了口水,疯狂咳嗽,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以为时茧在逗自己玩,但回过味来后才发现对方的声线从始至终都很平稳,并没有任何异样。
可这才是最奇怪的。
时茧以前也安静,雷雨追着那些对这个漂亮Omega贼心不死的Alpha打的时候,时茧总是拿着书坐在紫藤花架下耐心地看,连花瓣全都落在他水色的头发上都不知道;
但绝对没有现在这样安静。
这种安静让雷雨本能地有些不安,就像童年放学人全都走光了的学校教室,昏黄光线透过窗户照到桌子上,散发着书页的墨臭味,独自一人走在光影颓暗的走廊,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时间给吞没。
雷雨心有点慌,忙问:“为什么?你不是答应好要和我一起去白霭吗?你总不能突然就出尔反尔吧,还是说你家里人不让你去?可是也没道理啊,时叔叔说过你身体弱就应该在这种没有压力的学校就读的……”
雷雨喋喋不休,时茧有些难以面对他,敛下眼睫,遮住那双深蓝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和藏匿在其中的一丝情绪。
面对温隅安的刁难和羞辱,他尚且还能辩驳,可面对好友委屈不满的诘问,时茧却没有任何办法——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分化成Omega,做不了你的同性好友,无法与你那些分化后“甜蜜的烦恼”感同身受,现在甚至连控制好自己的信息素都做不到,也许很快就要去申请抑制环锁在脖子上,就像你说的被套上颈环的小狗那样,更不可能陪你一起去只招收Omega就读的“新娘学院”。
况且以温隅安对登记官再三叮嘱不要泄露分化结果的态度来看,无论是他、哥哥,亦或者父亲,其实,家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希望这种事传出去吧。
毕竟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当做顶级Omega娇生惯养长大的人,最终却分化成毫无价值的劣质Alpha,这种事换做谁,的确都难以接受。
时茧不得不接受是因为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使再失望,他也得面对这个事实。可他明白不能将“接受”强加在别人身上——即使他从未要求过周围人对自己抱有任何期望,也没有为这份期望破碎后遭到反噬而负责的义务。
他只是不太想再在雷雨的脸上,也看见失望这种情绪。
这样的失望,这几个月里他已经看到过太多次了。
雷雨迟迟得不到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解释,他越想越生气,Omega与生俱来就会得到更多迁就与娇惯,所以性格上大多更霸道不讲理,雷雨也不例外:“我知道我的等级没你高,你多半是担心跟我玩会有损你S级Omega的形象;或者你家里给你铺好一条跟我不一样的路,毕竟你的两个哥哥都是人中龙凤,时叔叔对于你自然也有更大的期待,和我这种没什么志气只想吃喝玩乐的人一起玩会耽误你。但你不该出尔反尔不守信用,临到头才反悔,你以前不这样。”
时茧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可无论他心里怎么想的,违约是事实,到嘴边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都还不愿意给我个解释吗,”雷雨听上去是真生气了,“看来等不到开学,现在我们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他气冲冲地挂断了视讯,时茧欲言又止,最后无声地说了句抱歉。
即使他以前是Omega,但很多时候,他也不懂他的那些Omega好友们为什么总是像雷雨现在这样,生气地、愤怒地,甚至痛哭流涕地控诉他讨厌自己,不想和自己真心做朋友——所以他总是会失去那些朋友。
时茧每次都会郑重其事地向对方解释,但结果往往都不尽如人意,雷雨说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拥有很多新朋友是真,但他没有说的,这些朋友最后都会离时茧而去,也是真的。
*
时茧有午睡的习惯,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来洗漱准备吃饭。
他没想到已经一周没有回家的父亲居然在今天回来,哪怕一只脚已经踏进饭厅,也不由得放慢脚步。
温隅安坐在主位右下两个空位的位置上,正与时藏锋就第九军区边境线最近发生的几场小规模战斗交谈,言语间提到了基因主义者制造的一些骚乱和白霭星上那位陛下,余光瞥见时茧来了,就止住话头。
温隅安在时藏锋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拉开身边的椅子:“晚上好,小茧。”
时茧目光转了一圈,坐在了他的对面。
拉开的椅子只等来空气,温隅安动作一顿,手指紧扣着椅背,青筋暴起。
后槽牙磨了磨,但仅仅眨眼,又恢复从前对待时茧温和有礼的模样,笑道:“我特意让厨房准备了新割的上好小苍兰蜜,清甜润肺,非常滋补Ome……Alpha。”
他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失言,时茧无欲追究,因为按以往惯例,这些和他生活起居有关的东西,一向都是温隅安照顾得多。在他作为Omega长大的这些年里,确实受到了太多来自身边人的优待,也早已习惯于他人的照顾。
时茧的精神体是黎明闪蝶,蝴蝶对于花蜜这种东西,也的确是无法抗拒。
他如往常一般,对温隅安说:“谢谢哥哥。”
“……不客气。”倒是温隅安有点无所适从,没想到时茧的情绪消化得如此之快,中午那番难听的话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时藏锋隐在光影暗处,这座庄园的主人,也正是他们二人的父亲,终于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
他锋利的目光落在时茧身上,仿佛仪器在扫描评估:“我已经打过招呼,你过几天就去联邦第一军校报道吧。”
时茧拿着花朵勺子的手一顿,香甜晶莹的花蜜险些洒在桌子上。
“可我只是E级——”
时藏锋打断道:“只要是Alpha,即使是E级,也该在军校接受教育。”
第3章
联邦由议会、皇室、军队三权共治,议会分为由贵族、军官等少数阶级组成的上议院和平民多数阶级组成的下议院,拥有立法和修改法案的权力;皇室退居幕后,行宫修建在中心区,由皇帝直接管辖,现任皇帝阿比斯·诺曼,在议会和军队都失能的情况下拥有接管权,非紧急状态下,也拥有赦免令和一票否决权。
而军队被划分为九个军区,拥有对辖区内的统辖权,负责维护辖区内治安和抵御边境线上虎视眈眈的异种人,但必须遵守联邦法律,彼此间相互制衡。军区总部大多直接设立在边境线上,主力、尖兵,几乎全由Alpha组成。被强化过的身体机能和异能,让他们无论面对再强大的敌人,都依旧战无不胜。
而这些Alpha大多来自于不同的军校,接受过严苛的军事化管理,一经入伍就能够很快在战场上站稳脚跟,发挥出作为Alpha基因中先天性的优势。
时茧出身军人世家,十分清楚联邦的军校只是挂了学校的名头,实际与真正的军队毫无两样,不仅要接受高强度的军事训练,还需要经常配合军队外出执行危险任务,即使是等级较高的Alpha入学后都有可能适应不了,更别说他这种从小被当成Omega养大的。
自己身体素质什么水平,吃不吃得了苦,因为拒绝而得罪过多少Alpha,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真去了那种地方,和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所以时茧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时藏锋:“爸爸,我做不到。我不想去。”
时藏锋眼神冰冷:“不想去?那你打算怎么办?作为一个Alpha,继续去只允许Omega就读的新娘学校?事实是,当他们看见你的档案上性别是Alpha男性那一刻起,就会立刻把你的入学申请从邮箱删除,并且给你一份联邦军校报考指南。”
联邦公民人均寿命高达两百年,基因等级越高的Alpha活得越久,S级的时藏锋虽然已经抚养三个孩子长大,但将他的年龄拉长到整个联邦来看,他正值一个男人身体素质和人格魅力最顶峰的盛年期。
他那双永远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时茧,黑透的瞳孔仿佛化不开的夜色,匿下了所有情感,让他看上去更像无机质的人形兵器。
时茧感受到一种窒息的压力,来自于他严厉锋锐的父亲。对比起一手掌控整个第九军区的时藏锋而言,他稚嫩得像只巢里刚啄开蛋壳孵化的小鹰。
时藏锋又说:“或者,你也可以放弃继续学业,待在家里,等到成年,我会给你安排一个称心如意的Omega。”
时茧过分漂亮的脸上现出一抹苍白,父亲无意的话让他想起养兄白天的羞辱,暗自咬紧牙关。
比起自小被养父娇生惯养的弟弟,温隅安对时藏锋的这一面司空见惯,嘴角扯出一抹冷嘲热讽式的笑容。
“我……只是不想去军校。”时茧艰难地说,“我刚分化成Alpha两个多月,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相关训练,现在连信息素都还不会控制,也承受不了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压制,单是这一关我就过不去的。”
时藏锋看一眼温隅安,语气里有不悦:“你没有教他?”
“教过了,但是E级的Alpha……”温隅安抱歉一笑,“您知道的父亲,这实在需要一点时间。”
时茧顾不上温隅安的落井下石,他站起身,想要像往常任何一次做错事或者不想做某件事那样,去到父亲身边同他撒娇,他知道这招向来百试百灵:“爸爸,我还可以去综合性大学,和大多数Beta一样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我真的不想去军校,不想和那些Alpha一起——”
时藏锋没等他说完,眉头一皱,警告道:“不要再过来。”
时茧愣住。
星空般深蓝色的眼睛里明显正忍耐着某种痛苦,但比起生理上的,时藏锋冷酷的话和拒绝他靠近的行为,却更让他心尖发紧:“你是时家的孩子,注定不会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无论是我,还是你的两个哥哥,都就读过联邦军校,这是作为一个Alpha该做的事,所以你必须去。”
时茧知道时藏锋做下的决定无可转圜,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亲近父亲,也要被退避三舍。
他的瞳孔颤抖了下,眼前浮现的,是还很小的时候,男人单手抱着洋娃娃似的小男孩,对登门道歉低声下气的园长冷漠道:“九军区不止有你们一家幼育园,你们照顾不好我的孩子,多得是学校能照顾好他。”
“这、主,主要是因为小少爷他体质太弱,就算换成其他幼育园,也没办法避免生病啊……”
“一家幼育园照顾不好我换十家,所有幼育园都照顾不好,他就留在我身边,做一只不会飞的笨蛋小鹰,也好过在你们面前受委屈。”
当时的话至今仍历历在耳,时茧有些憎恶自己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否则他不会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两个时空里的父亲竟然有这样天堑般的差别,为什么幼时父亲走到哪里便将他带到那里,他的童年几乎是在第九军区的基地度过,边境战火连天苦寒无比,鹰隼就将它的幼鸟藏在羽翼之下,竭尽呵护。
而现在的父亲,不要说一个拥抱,连他的靠近都避之不及。
时茧从小到大记得最清楚的味道就是皮草大衣上传来的硝烟、血腥,混和冷杉的信息素,被体温烘干后将自己牢牢包裹,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安全感。但现在也正是这道信息素,明确地传达出排斥、警告,如果再往前一步,就会将他绞成碎片。
时茧没有过叛逆期,他们父子之间也没有过任何撕破脸皮的争吵、决裂,两个月前突然来临的二次分化,就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地震,中间是不断塌陷的土石,一道在不停扩大的裂痕将时茧和时藏锋彻彻底底分割,推远。
被送去军校的恐慌在这一刻完全被时藏锋那句“不要再过来”压倒,时茧被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刺激狠了,难受得险些站不稳,身体一晃,手撑在实木餐桌上,压抑着从咬红的下唇喘出粗气,胸口起起伏伏,像哮喘发作的羸弱病人。
E级Alpha本就控制不好的信息素如开闸的洪水般泄出,扑向这密闭空间里剩下的两人。
温隅安下意识皱起眉头:“你又没管好自己的信息素。”
往日会令人感到欣喜的甜蜜味道不复存在,只剩化身野兽争夺地盘发出的警告信息,全力抵抗的同时又虎视眈眈。
温隅安的腺体替他排斥着这股信息素,敌视和驱赶同类是刻在Alpha基因里的本能。
E级Alpha的信息素泄露再多也对时藏锋起不到半点威胁,但他光是站在这里,对时茧的压迫性就已经拉到最满,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
他的精神体军刀适时出现,是头披着肃萧杀气的美洲角雕,抖擞着翅膀想飞去哪儿,被他一个余光扫过来,最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立在肩头。
时藏锋重新看回时茧,少年因为忍耐着信息素等级压制带来的痛苦而蜷缩着腰,天生上扬迤逦的眼尾红得更加明显,蓝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
时藏锋冷静地引导:“调整呼吸和情绪,把自己的信息素收起来。不要激动,不要极端,保持冷静,保持清醒。”
时茧双手撑在桌面,大幅度地呼吸着,尝试着像父亲说的那样做,好一会儿才感觉到稍微舒服了一点。
时藏锋的话紧接着在他耳边响起:“后天我会送你去联邦第一军校。但如果你一直控制不好情绪,至少这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适合再见面。”
时茧露出一个惨白到极致的笑容:“好的,我会听话,爸爸。”
时藏锋清楚他不应该再留在这里,答应一声后,迈开包裹在束紧的军装裤下的长腿,快步离开了餐厅。
飞鸟的视野范围极广,他肩上的鹰隼即使不回头,依旧能将时茧深深皱起的眉头收入眼底,把这份情报如实传递给它的主人。
见男人似乎真的没打算停下,角雕锋利的、弯钩般的喙朝着男人的耳朵狠狠啄下,在被拎起来翅膀强制收回意识海前,扑腾得掉毛也要趁机多啄两下泄愤。
温隅安收回视线,觉得很有趣:“很多研究学者都持有一个学术观点,他们认为Alpha或Omega的精神体往往更能代表宿主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情感。”
时茧沉浸在时藏锋主动疏远自己的痛苦之中,根本无暇顾及那只角雕的举动,也听不进去温隅安的话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