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殷容捧着它等了又等, 等到笑容在脸上凝固,最后渐渐归于虚无。
果然,什么都不会有。
他轻轻戳了戳那个纤长的白色小蘑菇,手下传来同真实蘑菇一样的触感,仿佛是小泥偶迸发出的生命。
“咔嚓———”
蘑菇断做两截落在他掌心,不到一个呼吸便化作细微尘土,小泥偶胳膊上之前生长蘑菇的地方,多出了一个深深的凹坑。
殷容有些惊慌地将那些细微的尘土倒入坑中,妄图将它修补好,可尘土一眨眼便散了,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上神留下的小泥偶......坏掉了。
这个难看的坑洞如同某种不幸的预兆,小泥偶的四肢在时间里逐渐变得僵硬,不再能像以往一样自如弯曲,做出许多可爱的动作,它的外表也逐渐失去光滑,开始暗淡粗糙———它似乎在一点一点失去灵性,变成最普通不过的泥团。
夏日到来,小泥偶表面出现了裂痕,如同许久不曾落雨的干涸土地上横七竖八的龟裂,殷容几乎不敢用力触碰,他害怕稍微一用力便会让它四分五裂。
于是他命人做了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藏好,又将盒子摆在案头,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殷容突然有了幻听的疾病。
那个摆在桌上不会动也不会闹的小泥偶被收到盒子里后,好像突然就活了过来,殷容总是能听到砰砰砰或是咚咚咚敲击木头的声音,好像是被关在盒子里的小泥偶在拼命敲打,用行动说着———
[殷容殷容,快放我出来呀!]
[殷容殷容,我不要呆在盒子里!]
[殷容殷容,这里好黑!我害怕!]
......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打开封好的盒子,小泥偶静静地躺在盒子中间,触碰也好,摇晃也罢,都没有什么反应。
原来......那只是他的错觉。
可错觉出现的次数太多了———在他睡梦中、在他睁眼后、在他午膳前、在他处理政务时......
他总是听到那个盒子传来敲击声,有时急促,像是小泥偶生气了,有时缓慢,像是醒来后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
殷容总是会强迫自己坐在原地等,可小泥偶的耐心太好了,它会一直敲啊敲,直到殷容打开那个盒子。
这一年的年末,殷容幻听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于是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除了小泥偶锲而不舍敲击盒子的声音,他还总觉得上神回来了,在他眨眼的时候,在他转头的时候,在他叹气的时候......
可他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白雪覆盖了宫檐,积攒厚厚一层白,殷容整夜无眠,他倚靠着床柱,看着那层层挽起的帷幔,那日的雪落得很大,大得像他初遇上神的那一年。
“砰、咚———”
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敲击声,可这一次,殷容没有起身。
这一年里,他一共听到那个盒子响了一千七百六十三次,于是他打开了一千七百六十三次,可从未有一次如愿以偿。
殷容将那敲击声弃之脑后,抬步走出殿门,他没有打伞,于是那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头、满肩。
大雪之中,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与上神在一次雪夜里的对话———
【上神喜欢下雪吗?】
【吾喜欢。】
“上神为什么会喜欢下雪?”那时的殷容闷闷不乐,他趴在窗台上,眼里倒映出一片片鹅毛大雪。
下雪天会让他想起记忆里快模糊掉的冬日———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发馊的粥、苦涩的草根,痒得钻心会流出黄水的手与脚......可难过成这样,他依旧要活着,像卑贱的杂草那样顽强,拼尽全力地苟延残喘。
上神微微发着光的发丝漂浮在殷容的脸颊边,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他这样细微的动作,就是他向上神悄悄撒娇的表达。
“瑞雪兆丰年。”上神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喜便不喜,不必与吾所好相同。”上神疏离淡漠,像那高悬的明月,高挂的曜日,似乎永远不会为凡人垂眸俯身,“吾不会因此不愉。”
殷容轻声道:“上神喜欢,我就喜欢。”
他厌恶那些难熬的冬日,寒冷的风霜,可他也喜欢着上神出现后的每一个风雪天———这两者并不冲突,他喜欢每一个有上神的季节。
上神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陪他共赏雪景,唯有黄泥小人偶从上神的肩头蹦下来,顺着他的衣摆嘿咻嘿咻地往上爬,登山似的攀上他的肩膀,又拽着他的发丝登上头顶,原地趴下,四肢抱住他的脑袋,像一个可爱又好笑的抱抱。
殷容从头顶摘下小泥偶,小泥偶被他捧在手里,呆呆地歪歪脑袋,然后将胳膊放到自己的脑袋顶,给他比了个心。
殷容噗嗤一下笑出来,又忍不住去偷偷瞄上神,恰好上神也在看他,那双银白的眼瞳里,倒映出小小一个他。
神明将凡人纳入眼底,一霎也如永恒。
殷容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唔......他现在开始有点,嗯、真情实感地喜欢下雪天了。
......
头顶上飘落的风雪渐止,是千帆发现他在殿前淋雪,为他撑起了伞。
这一下将殷容从回忆中拉出,他为着心中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念想坚持了两年,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这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执着。
他抬手抚去肩上雪痕,很慢很慢:“回吧。”
殿中的敲击声依旧似有若无,可殷容在这样的敲击声中,写下了一道圣旨。
殷容登基的第三年,过去的旧年号“元鼎”变更“景明”,国都从此唤作“兆丰”。
景明元年,他亲手封存了那套加冠的礼服,撤掉了案桌上的盒子,加开了第一届恩科。
逝水不能东流,金乌不可西升,人总要向前看。
新的年号打磨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天真的少年气,慢慢转变为威仪深重的天子。
敲击声慢慢少了,他慢慢能睡得着觉了,他还是常常擦拭那个盒子,擦拭那些旧物,只是很少再打开它。
后来,教过他武术的聂暗千里迢迢给他寄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延缓小泥偶寿命的方法———灵芝、人参那些上神口中有灵气的珍物,能够延缓它的风化。
可这方法并不是让时间在它身上静止,殷容每次打开,那个不再动弹的小泥偶每次都比上一次有更加细微的残破。
登基前天下各处的异象只不过隔了几年,似乎就在殷容的记忆里化作了一场臆想出来的、模糊的梦。
神明真的为他而来?
神明真的曾垂青于他?
断断续续消失了两年的敲击声卷土重来,一次长过一次。
很少生命的殷容病倒了,太医说不是身体上的疾病,是心病。
“朕没有什么心病。”他说,“只是又犯了幻听的老毛病。”
他积极地吃药,积极地配合治疗,尽力无视那似有若无的敲击声,于是那敲击声再次隐匿。
景明三年,殷容只听到过五百六十三次敲击声。
景明四年,殷容只听到三百七十二次敲击声。
景明五年,只有一百二十七次,第一百二十七次和第一百二十六次,足足间隔了小半个月。
只是第一百二十七次敲击过去许久,殷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盒子。
上神养他的第一年,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于是上神便搜罗了民间故事讲给他听,其中有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他总是希望那只“狼”能真正出现在他眼前,可换来的,永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砰、咚———”
盒子似乎又响了起来。
第三千六百五十八次。
在上神离开的第七年。
第57章
“咔哒———”
窗梢被拨开, 窗户还未被掀起,声音就先传到耳边:“今天准备给我投喂点什么呢?泊渊大侠~”
泊渊从怀里掏出还热着的酥糕,从那半开着的窗户下递过去, 向上掀的窗户停止了,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像猫儿似的抓走了掌心那包酥糕。
开到一半的窗户停在那里,窗户后传来窸窸窣窣解麻绳的声音。
泊渊自力更生地去推那半截没打开的窗户:“退远点儿,小鱼, 小心撞到你了。”
等了一小会儿后,泊渊才用力将窗户向内一推,动作轻盈地撑着窗框翻进来。
小鱼似乎才刚起没多久,穿着松松垮垮的橙金色寝衣,装着温水的铜盆搁在架子上冒着袅袅热气,粘湿的发梢贴在脸颊边, 更显唇红齿白。
“新口味好吃。”小鱼一手捧着酥糕, 另一只手捏着小半块没吃完的糕饼, 见他进来立刻将剩下的半块塞嘴里, 然后从油纸包里取了一块递给他, “尝尝。”
泊渊没伸手接,而是凑过去弯腰直接从小鱼手里叼走了那块,新出的酥糕是桂花味的, 吃起来甜而不腻,泊渊同他一样吃得腮帮子鼓鼓, 两个人一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泊渊在铜盆里净了手,拽着他那沉迷吃酥糕的小鱼到镜子旁,按着人坐下, 随后又去找梳子。
大殷的江湖人发型大多追求简洁利落,要么束起来用发冠冠住,要么就梳个高马尾,绑个和衣服配套的发带。
泊渊喜欢看他的小鱼梳个高马尾,走动的时候马尾在身后甩啊甩,活泼又利落,带着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小鱼没到儋州之前或许习惯了有人给他打理头发,被按在镜子前梳头的时候特别配合,可能是家里长辈宠的吧。
找了梳子,泊渊又去翻小鱼的发带盒,一大盒发带什么材质都有,大多以橙金色为主———九成都出自泊渊的添置。
“小鱼你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泊渊在盒子里翻来翻去,“还是橙金的?”
“今天桂花开了......唔,杏黄吧。”
“行。”泊渊从盒子里挑出了一条有桂花暗纹的鹅黄色发带,心里琢磨着小鱼的发带终究是少了点,颜色还不够齐全,下次得补上了。
选好了发带,泊渊返回到镜子前给他的小鱼梳头,小鱼被梳头时很乖,要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泊渊给他梳了个漂亮的高马尾,小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
莫名的不安感从心间泛起,泊渊下意识地想去看镜子里小鱼的反应,清晰的镜子起了一层雾,只能看清模模糊糊的人影。
“......小鱼?”泊渊掰着身前人的肩膀,将身前的人转过来,却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怎么了?!”泊渊丢了梳子蹲下/身,紧张地抓着面前人的手,“是有谁来酒楼闹事?还是有谁来欺负你了?”
他的小鱼不说话,只是很悲伤很难过地看着他,那橙金色的寝衣上开始浮现道道血痕,血痕交错纵横,将整件寝衣都染成鲜艳的红色。
小鱼的脸上也开始出现同样的伤痕,一道道、一条条,转眼就鲜血淋漓。
“嘀嗒———”
血顺着脸颊划过下颌,落到泊渊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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