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泊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信里的内容同小鱼本人一样活泼,只是看着,就仿佛听到了那轻快的语气。
小鱼在信里交代了跃金楼与浮光当的安排,交代了那些跟着他在儋州打拼的掌柜们的下落,交代了他在哪里存了银子,供大手大脚的泊渊救急........他交代得太细致了,以至于看起来像封厚厚的绝笔,泊渊看着看着眼前发花,那字迹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分明。
他使劲揉了揉眼眶,因为动作粗鲁而眼睛发痛,他一张张的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一直看到最后一张纸,他才因为内容而瞪大了眼睛。
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旧难以确定:“小鱼、小鱼这封信上———说的是真的吗!”
无人回答。
泊渊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才发现窗边空荡荡的一片,之前站在窗子边的那个人不见了,好像刚刚那个人的到来只是他醉眼朦胧时的一场幻梦,如今梦醒了无痕。
泊渊用力攥着手中的信纸,但又在下一刻极快地松了手,用指腹细细捻平纸上的褶皱。
文安王吃掉的是小鱼迫不得已舍弃的化身,化身被毁,小鱼因此重伤,所以遁入了山清水秀的灵地修养,他要在人力无法到达的地方沉眠很久,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百年,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醒来的时间。
小鱼说他因为瓶颈而入世历练,所以命中注定会有一劫,泊渊只是劫难发生的引子,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虽然他这次伤得不轻,但也因祸得福有了突破瓶颈的契机,等他从重伤里醒来再慢慢修炼,说不定哪天就能鱼跃龙门了。
他的小鱼写这些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得意洋洋,化身被吃的痛苦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似乎并没有在他心间留下难以愈合的阴霾与伤疤,小鱼说他觉得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化身被毁,而自己打下的产业一片乱象,兵荒马乱间没有办法当面和泊渊说清楚,只能匆匆写了一封信,托一位在外行走的、方向感不算太好的同族交给他。
泊渊抹了一把脸,大喜大悲之下,他竟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
还活着........
他的小鱼还活着!
哪怕他们今生大概率再无法相见,可他的小鱼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够了。
泊渊将信按在心口,他浑身都在发抖,但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好像有沉寂的灰烬在此时重新复苏,最后点亮细小的火苗。
因为过量酗酒,头有种敲击似的闷痛,泊渊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仰头看着那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浅淡的笑。
真好啊,今日是个好天气。
第85章
逝水发现这位陛下特意关照过的、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有些奇怪。
明明前两日到兆丰时还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甚至在她紧急处理郊外押送文安王入城队伍遇刺这事的那晚去了酒楼酗酒,一连喝了一天一夜,酩酊大醉后才回了宅子, 可偏偏酒醒之后, 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种变化并不单体现在外表上,更多体现在精气神上,就像眼睛———这人之前的眼睛如同烈火灼过后的荒凉残烬,只余下连绵死寂, 如今却像枯朽的树木萌了新枝,有了些许生机。
虽然不明白这种转变发生的原因,但这的确是件好事,关照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与关照一个心存生念的人,难度截然不同。
即使这位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每天都会询问她有关文安王案子的进度,他的心中仍旧存有深沉的恨意, 但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急躁, 恨不得提着刀剑与人同归于尽。
逝水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这种状态保持下去。
陛下这些年已经掌控了朝堂上下, 虽不至于到一言堂的地步, 但公开唱反调的却极少, 文安王在贪赃枉法方面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拔出萝卜带出泥, 武安王也因着一些证据的牵连,被陛下狠狠敲打一番, 削去了手中不少实权。
案子审得顺畅,定罪流程几乎毫无阻碍地走了下去,竟只用了三天不到,一代王侯便被彻彻底底打入尘埃。
之所以这么赶, 除了证据齐全外,更重要的是这位王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总不能罪还没判完,人就先死在了牢里,尽管这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但终归有些欠妥。
代表着当今天子身份的玉玺沾了朱色印泥,稳稳地落在写满文安王罪状、褫夺他王侯封号的圣旨上时,一切终于真真正正尘埃落定,旨意被抄录,快马加鞭送回儋州,从此儋州便再也没有了文安王。
圣旨出城的当日夜晚,两个身着黑袍子,从头遮到脚的人鬼鬼祟祟摸进了大理寺。
刑部尚书长孙平是个古板却不迂腐的老臣,他敢于顶着巨大的压力去定一国王侯的罪,也敢在审案途中铁面无私,不惧怕各方压力与暗示,却不能接受王侯的尸体被任意处置———到底是殷朝宗室,流淌着几分与当今天子同样的血脉,怎么能容人随便轻践尸体?
殷容并不在意这些,但他实在不想听长孙平的唠叨,于是最后定罪后将文安王关到了大理寺,据鹤卿回禀,关进去还没到半日人便断了气,要不是案子定得快,签字画押动作利落,怕是得压着尸体做这些了。
尸首在大理寺,但大理寺今夜得了上官暗示,地牢里的某条路防守疏松到极点,几乎算得上明晃晃地放水。
逝水带着泊渊,轻而易举便潜到了地牢里。
文安王的罪证有明暗两份,明的那份昭告天下,将贪赃枉法的罪状一一罗列,暗的那份却被悄悄收录,涉及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涉及的精怪志异。
逝水想着那份少有人看过的供词,说文安王吃了一条成了精的锦鲤,而那条锦鲤,又与她今日带来的人关系密切。
凡物既然生灵开智,能够化作人形,自然也脱离了被端上桌,成为人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的命运,若是将这样的存在生剖活解食用下肚........那与吃人何异?
据说明月庄那些人吃了些边角残骸,最终招致暴毙的命运,而这位王爷因为身份尊贵,所以用得奇珍延命,却最终落得个饱受折磨,形如骷髅痛苦而亡的结局———倒也也分不清哪个更好更坏。
在心间琢磨着,她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门,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便将她熏了个仰倒,逝水捂着鼻子退到一边,只觉腹间翻涌,差点呕出来。
不是说人才死吗?怎么能臭成这样?
她身后的泊渊也被熏得一僵,但心间浓重的恨意支撑着他绕过逝水,走过去翻看那简陋床铺上的尸首。
他之前在儋州潜入过王府,与这位文安王打过照面,人虽不至多俊朗,却也有个人样,而不是一具裹着腐烂皮肉的骨头。
这就是他吃了小鱼化身的下场。
泊渊抽出剑,一刀斩下尸体的首级,他来前便带了一包生石灰,本打算用石灰保存头颅带回去祭奠小鱼,如今虽说得了小鱼没死的好消息,可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小鱼了。
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泊渊弯腰拎着那发髻准备将头颅捡起来,结果“嘶啦”一声响,他手中只剩下了头发。
泊渊:“.......?”
他定睛一瞧,竟是因为尸首腐烂太过,导致皮肉分离了。
“人只死了一天,怎么会腐烂到这种程度?”逝水熬过这臭气攻击凑过来,不由皱起眉头,“真是匪夷所思.......”
贪心食用精怪的肉,兜兜转转竟成了最后的催命符。
“这尸首腐烂明显有异,我担心让文安王死去的毒还残留在尸首里。”逝水凝重道,“你一路奔波带回儋州,若是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她的未尽之语泊渊明白,这尸首上的毒若是具有传染性,那不亚于他沿路传播了一场瘟疫,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逝水也好,当今的天子也好,都不会容许这种可能发生。
若是换成收的那封信之前,若是文安王不是这样可怖到令人生疑的死相,泊渊说什么都要将头颅带回去祭奠他的小鱼。
但他即使杀过人,见过血,却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相反,泊渊反对这世间老弱抱有诸多善意,小事上虽偶尔欠考虑,大事上却总拎得清,就像得到金鲤的死讯后他锁定了文安王,明明恨成那样,却也不想因为他的复仇行动让江湖与朝堂的局势紧张,牵连到无辜的人。
“如果我不能带走,那就一把火烧了,我不可能让他入土为安。”泊渊说,“这是我的底线。”
“多谢体谅。”逝水倒没想到泊渊能这么通情达理,她点点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择日不如撞日。”她提出丧心病狂的建议,“要不我安排两个人,咱们现在就去烧?”
逝水能承担起宫外管控舆论、搜集情报这份责任,本身就是个行动力极其强悍的人,上半夜带泊渊潜入大理寺地牢见尸体,下半夜就安排人将尸体连铺盖一起卷了出来弄到了乱葬岗———连柴火都准备好了。
火舌卷上腐臭的尸体,带来更诡异难闻的气息,正常的火焰本该是橘红的,但此时的火焰红棕掺杂着青紫,一看就不太正常。
逝水远远地瞄了两眼,立刻吩咐人去准备消杀用的生石灰,殷朝讲究入土为安,尸首一定要落棺入土,哪怕是无人认领的、丢到乱葬岗的尸体,也会有官府派人定期过来填埋,若是遇到疑似生了病的尸体,便会用生石灰进行消杀,以免形成瘟疫扩散传染。
诡异的火焰慢慢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黑灰泛绿的焦炭,泊渊盯着焦炭看了许久,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罪魁祸首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世间,没了复仇的目标,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又该做些什么。
逝水带来的人娴熟地处理好了焚烧后剩下的焦炭,保证这具诡异尸体燃烧后的残留不会为兆丰的百姓带来什么危害。
见自己的手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看不出什么纰漏,逝水尝试着与泊渊搭话:“泊渊大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虽说对他的经历抱有同情,但逝水并无意与他亲近,有能耐的人要么不招惹事,要么一招惹就是大事,她只想赶紧完成陛下的嘱托,让这位大侠顺顺利利出兆丰。
“我......不知道。”泊渊眼神空茫了一瞬,这种失去目标的感觉并不好受,“或许.......继续练我的剑?”
在一年多前,他曾想要挑战鄞州第一剑,却因伏击而重伤损了心脉,他大可以慢慢温养着,再循序渐进锻炼自己的剑术,最终达成目标,只是比他预计的时间要迟上几年。
以前除了剑术,他做什么都随性而起,现在他引以为傲的剑术,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感兴趣。
“这几日劳烦你照顾。”这位当今天子面前都有几分薄面的人这几日细心妥帖地看顾着他的情绪,已让他不胜感激,“也劳烦你向陛下转达我的谢意。”
师父给他的那个盒子他从未打开过,但也知道是那个盒子换得了他对文安王尸首的处置权,本该钱货两清,但他又在两清的前提下,得到了被额外照顾的善意。
“你的谢意我会转达到。”因着他识好歹,逝水反倒没那么排斥了,她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把这几日说过的话又再次重提,“虽然这话说起来轻飘又无力,但我还是想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归是要向前看。”
一直沉浸在痛苦里,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已失去,便是辜负了不在世的那个人了。
“我可能还要点时间......”泊渊笑了笑,轻声说,“他救了我这条命,我总不能挥霍浪费掉。”
上半夜潜入大理寺地牢,下半夜乱葬岗烧尸,这一通忙活完,天已经蒙蒙亮了,泊渊盯着那渐渐布满天空的朝霞,想起很久之前,他还在儋州时,有一日心血来潮拉着小鱼看日出。
那天橙红色的霞光布满天际,粼粼的碎金在湖面荡漾,他过了兴奋劲儿就有些困,于是耍无赖似的枕在小鱼的腿上,又用他袖子上的橙金轻纱遮住眼睛。
“说要带我来看日出,怎么自己先打起瞌睡来了?”
“我这不是兴奋了一夜没睡嘛。”泊渊笑嘻嘻的,他从湖边揪了根茅草叼在嘴里,嚼一嚼带点甜味,“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观赏点。”
两句话之间咋一听并没有什么因果联系,像是两句心血来潮的随口搪塞,被他枕着腿的小鱼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样跳跃式的回答。
“好吧,那你先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泊渊其实并不困,他只是很喜欢和小鱼靠得这样近,呆在小鱼身边,好像连呼吸都是轻快的。
柔软的薄纱盖在眼皮上有些痒,泊渊竟真的在这种情形下眯了一小会儿,没多久,小鱼好像拍了拍他的脸颊。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到金乌从地平线上升起,璀璨的霞光漫天,可比日出更吸引人的,是小鱼的笑脸,他的笑好像比日出更令他心神摇曳,可当时的泊渊不知道原因。
“看呆了?”小鱼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泊渊眼珠慌乱地动了动,面上却显出镇定的神情:“好看。”
什么好看?
是日出?还是小鱼?
可惜那时傻傻分不清。
.......
回忆在记忆里翻卷,似乎还像昨日般鲜明,泊渊眉眼间涌起些许怀念,他紧了紧背上的那把剑,那把剑陪着他出谷,陪着他游历整个王朝,陪着他遇见小鱼,又陪着他失去。
他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一无所有。
“这几日承蒙照顾,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就此别过吧。”
*
泊渊没有离开兆丰,在继续游历之前,他想在兆丰找一个人———那个给他送信的、小鱼的同族。
或许能修成人形,进入尘世的妖都自有其掩藏手段,泊渊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小鱼一只妖,那天他喝醉了,几乎不太记得小鱼同族人的模样,但他隐隐有预感,只要他见到了,他就一定能认出来。
他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比如灵地究竟在哪里,比如小鱼有没有再多说些有关他的别的东西?比如.......总之,这些问题都要找到那只鱼妖才能有答案。
他在兆丰找了整整六天,几乎快要翻遍兆丰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人影。
或许那只妖送完信便离开了,可天大地大,他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只认识小鱼的妖呢?
泊渊有些茫然。
第七天的夜晚,他再次徒劳而返,他住的客栈被包了月,因为他出手豪爽,掌柜的和小二都记得他。
“客官今天找到人了吗?”掌柜问。
泊渊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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