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书夜
那把剑夹杂在林林总总的兵器中,看上去就像路边摊上随处可见的破铜烂铁,因为长久无人擦拭,落满了灰尘,被主人随意地扔在那里,毫不起眼。
晏怀风仔细地望着那乌沉沉的剑身,厚重、质朴、无华,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他却看得出来,这一把剑的价值绝对比这个摊上所有的兵器加起来都要大,剑身材料非铁非钢非铜,应该是一种极罕见的东西。
天渚城虽然民风尚武,却不出神兵。最好的铸剑师大都隐身深山,十数年也不见得铸出一把好剑,就算是有,也只能有缘者得之。
能在这种摊位上看到这把剑,可见剑的主人并未意识到它的价值,只当一般武器拿出来卖。
晏怀风不过是欣赏,跟在他身后的楚越却是一怔,目光立刻牢牢被这把剑吸引,流连不去,眼神复杂难明,五味杂陈。
他认识它——或者说,他拥有过它,在他还不是一个影卫,而是木堂堂主的时候,遥远的重生之前。
他的剑术叫做“平生一剑”,之所以有这么威武雄浑的名字,是因为剑意凛然、剑势霸道,一旦出剑有如排山倒海,练至最高一层后对敌时只出一剑足以。
也因为此剑法太过霸道,出招时一般的青钢剑都无法承受,往往用不了几次就会断成几节,楚越无奈,只能随身带着好几把剑,因此还常被手下人笑。
为此后来晏怀风远赴深山,在夕隐居外站了三天三夜,才让归隐已久的铸剑师夕隐把这把用天外陨铁铸就的宝剑赠送予他,他又转身送给了楚越。
这把剑陪在楚越身边几乎从不离身,它让平生一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甚至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
直到最后楚越误会晏怀风,一怒之下将它束之高阁叛出圣门,这一走到最后都没有再见过它。
想不到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楚越望着那把剑,感慨万千地想,这一世没有了晏怀风在夕隐居外的苦等,夕隐老人又把这把剑送给了谁?为什么会被当做破铜烂铁随意放在路边小摊上,掩去了光彩。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宝剑蒙尘,都是这世间最令人无奈的事情。
现在的他又有什么面目面对这把剑。
晏怀风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直牢牢跟在自己身后的楚越这一回竟然没有跟上来,反而站在原地望着那把剑出神。
那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却让他无端想到与蓝衣男人拼杀的那一天,他愤怒地因剑指着楚越,楚越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仿佛透过虚无的空气看到了什么人,怀念又愧疚。
晏怀风走回楚越身边,“你喜欢它?”
楚越下意识地回答,“嗯。”然后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歉疚地看了晏怀风一眼,闷闷地小声说:“少主见谅,属下走神了。”
他大概是忘了自己现在还扮着男宠,穿着一身花花绿绿一本正经地说话真是……别有风情。
晏怀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楚越的眼神依旧有些恋恋不舍地从那把剑身上收回来,于是径直走到那小摊前,伸手去拿。那摊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大概对他竟然对那样一把脏兮兮的剑感兴趣而好奇。
在他看来,这摊上任何一把刀剑都比这一把要好得多。
晏怀风的指尖刚刚碰到剑柄,忽然斜刺里又伸出一只手来,几乎与他同时按在那把剑上。晏怀风一回头,就看到了李毅那张放大的脸,笑得都快开花儿了。
李毅大概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没见着谢语童。
也是,谢语童那种女人,大概是不爱逛脂粉铺子的。
李毅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晏怀风,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咦,这位兄台,我认识你。李某与拙荆大婚那天你就在席上,还未请教高姓大名,师承何派?”
晏怀风望着李毅一边说话一边依旧按在宝剑上的手,知道他大概也是看出了这把宝剑的价值,不想错过。本来他并不用剑,无所谓与白道盟主起冲突,不过看楚越刚才的模样,大概是真的很想要这把剑……
晏怀风微微一笑,手指依旧按在剑柄上,对李毅说:“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李毅摇摇头,先是大声说:“兄台过谦了。”然后又凑近晏怀风耳边,语不传六耳,“这么好的眼力,哪个小门小户能有,除非……你不是中原人士。”
晏怀风面色不变,也懒得与李毅打机锋,干脆不再理他,转身对那老板说:“老板,开个价。”
那摊主是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虽然眼力不好看不出这把剑到底好在哪里,小商贩的油滑却是十足十,一见有人争着抢着要,其中一个还是李盟主,知道这把剑肯定是个宝贝,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开出了个天价。
李毅一龇牙,笑骂道:“有你这样的抬价的么。”
李毅这个盟主一向照顾百姓、平易近人,因此谁也不怕他,那摊主摸着脑袋憨厚一笑,开口:“宝剑都是无价的嘛,这怎么能叫抬价,小本生意,盟主不要欺负咱们。你不要,我可卖给这个客人了。”
晏怀风点点头,伸手拿剑,李毅连忙伸手阻拦,看得出他对这把剑也是志在必得,两人谁也不肯想让。
两个人两只手在宝剑上空不动声色地瞬间交锋了十几个回合,李毅眼睛一亮,要知道,能在他手里抢东西、敢在他手里抢东西的人可是不多的。
他一拱手,诚恳地说:“兄台,这剑我本想买来送给拙荆,还请兄台割爱。”
原来是打算送给谢语童的,李毅对她倒真的不错。
晏怀风轻声道:“盟主夫人想必要什么有什么,这把剑,盟主还是让给在下吧。”说着,一把扼住李毅的手腕。
楚越原本有点茫然地看着晏怀风,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以为他是看上了那把剑,直到他和李毅起了冲突,才觉得不对。晏怀风又不用剑,何必要跟李毅过不去?
“少爷!”
晏怀风头也不回,“没事,你别过来。”
李毅此时的兴趣已经从剑转移到了人身上,身形越来越快,晏怀风见招拆招,两人就在小摊前打了起来。
晏怀风未免泄露身份,流萤小扇自然不能拿出来,两人全靠手脚功夫。李毅沉稳,晏怀风轻盈,煞是好看。
很快这小摊边就聚起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把打斗的两人围在中间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把他俩当成卖艺的,叫好声、往地上扔铜板的声音络绎不绝,弄得楚越哭笑不得。
大部分功夫都不能使出来,晏怀风如一片飘摇之叶,在狂风中险象环生,楚越好几次按捺不住想去救他,又怕晏怀风不高兴,在原地焦急万分。
好在李毅出手虽然狠,晏怀风偏偏总是能在千钧一发地时候躲过去,反抓住李毅的破绽。李毅越打越兴奋,忍不住长啸起来,最后两人额上都沁出薄薄的汗,双双从空中落下来,迅速分开。
李毅一边喘气,一边朗声长笑,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晏怀风身边,一拍他的肩膀,“痛快!兄弟好身手,这剑让给你吧,交个朋友?”说着,他伸出手,悬在半空。
晏怀风看上去比李毅轻松得多,呼吸均匀,面色不变,甚至连衣服都没怎么乱,只有额上细细一层汗珠证明他打得也并不轻松。
望着李毅笑容满面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李毅等了半晌以后,终于伸出手去,与李毅象征性地握了握。
李毅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真的很奇特,明明心计也深沉无比,却偏偏让人觉得光明磊落,从对待圣门的态度和娶谢语童这些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并不是那种认为江湖上非黑即白的人,没有门户之见,不仅眼界不狭隘,而且也不是一根筋不知变通的人。
能不与他结梁子,那是极好的。
晏怀风感觉到李毅趁着与他握手的机会,低声迅速地说了两个字,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那两个字是“湖州”。湖州?听上去像是一个地名。
李毅像是什么都没说一样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潇洒得很。
晏怀风望着他走远,才回手拿起那把剑,若无其事地问摊主:“你刚才开的价是多少?”
那摊主闻言一惊,这个男人功夫高深,让他看不透,却直觉地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如果是李毅,他漫天要价一点儿也无所谓,可现在拿到剑的是这个人……
看着晏怀风的眼睛,他打了一个哆嗦,连忙摆手,“要什么钱!大侠真英雄,我们天渚城的人最敬佩您这样的人!拿走拿走,这把剑归您咧!”
晏怀风点点头,转身把剑抛给楚越,正正地落进他的怀里。
楚越一怔,望着手里拿把沉甸甸乌沉沉的剑,“少爷?”
“你不是喜欢它么?走吧。”
望着前面自顾自离开的背影,楚越还有点不敢相信,他以为晏怀风喜欢这把剑,才如此大动干戈,连李毅都不惜得罪,到头来,原来却是送给他的?
然而手中的重量无法让他否认这个事实。
默默地拿衣袖擦去剑身上的尘灰,随着楚越的擦拭,宝剑终于露出它原有的光泽,深沉漆黑,如黑珍珠一般反射出模糊光线。
指尖摸到了剑身正反面细细雕刻的花纹,和两个凹凸不平的字。
幻生。
红尘似幻,浮梦人生。
他的幻生剑,前世由晏怀风为他求来,今生又由他放回他的掌心,百转千回之下,还是画成了一个圆。原来逃过了轮回,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却是逃不开的。命中注定。
楚越紧紧地捏紧了剑柄,男儿流血不流泪,他此刻却感觉自己似乎红了眼眶。无论未来还要面对些什么,这把剑,那个人,他都不会再放开。
晏怀风在远处背对着他招招手,“阿越。”
他迅速拿衣袖擦过眼角,恢复了一贯的表情,沉默着追上去。
第30章 始觉春空,垂下帘栊
一灯如豆,半室昏暗。
桌上笔墨纸砚一一铺陈开来,镇纸压着宣纸一角,整张宣纸占满了半张桌子,上面却只有墨迹未干的两个大字,湖州。笔力遒劲,一笔一划皆如鸢飞戾天,即将破纸而出。
新墨的味道盈满一室,暗香浮动,屋外夜色正好。
床笫间被翻红浪,春意方浓。
楚越趴在床上,衣衫半褪,露出背上一大片光裸的肌肤,把脸埋进枕头里,只有随着呼吸起伏的身体证明他是醒着的。
晏怀风吻过楚越的肩头,将吻一个一个留在他的背上,又拉过他的手臂来亲吻。楚越的手腕上有七八道伤,虽然已经痊愈,伤痕却未退去,看上去有点狰狞的意味。
晏怀风记得,这是他中了浮生梦的毒以后,为了不让自己昏迷,偷偷自己划出来的。
他将唇贴上去,温柔地亲了一下,新生的皮肤尤其敏感,经不得这般逗弄,晏怀风立刻感到身下的楚越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觉得有趣,不仅没把人家的手放开,反而捉住了腕子,伸出舌头反反复复舔弄起来,引得楚越一阵又一阵地发颤,晏怀风轻笑出声,用手指拨开楚越散落满枕的长发,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脖颈。
晏怀风伸出两指捏了捏楚越的后颈肉,大约觉得手感不错,极不安分地上下其手。上一回在水中,看过去一片朦胧不甚清晰,现在可算是一览无余。
楚越的皮肤原本很好,只是总是能看到大大小小的伤痕,刀、剑、暗器,还有各种各种甚至无法看出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伤疤,有些看上去已经很陈旧,大概受伤的年头已经久了,有些却还很新。
这些伤痕凹凸不平地遍布他的身体,原本应该并不好看,却有一种凶悍的性感,妖异的美丽,像盛放在黑暗里的、邪恶的花朵。
晏怀风的指尖一一抚摸过那些伤疤,忽然意识到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沉默寡言的青年,并不是什么温和无害的人物,他经历过残忍的磨练,是一匹悍勇的狼而并非色厉内荏的宠物。
他的隐忍、退让、包容,只是因为他是晏怀风而已。然而这正是晏怀风最疑惑的地方,楚越何必一定要忠于他呢,他有什么值得他追随,他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予。
如果楚越留在圣门,毫无疑问会有更高的身份地位。如果楚越自己离开圣门,也能在这个刀头舔血的江湖混的如鱼得水,而且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地跟在他身后,随时面临灭顶之灾。
对了,他忽然想起萧沉给楚越诊脉时说过,他全身的脉络都已受损,以后会慢慢丧失行动能力。
楚越对萧沉说是不小心跌入了寒水之中,他却清楚得很,只有鬼谷才有那样的千年寒潭。
他一句话把楚越打发去鬼谷,甚至从来都不认为他活着出来,按说楚越恨他才对,却偏偏……
晏怀风一只手绞着楚越的头发,把它们缠上自己的手臂,看着黑与白奇异地交融,靠近楚越耳边,长长地叹息,“阿越,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热热的气息拂过耳边,让楚越的耳朵泛起红色,然而语意却让他有一点惆怅。是啊,晏怀风本该什么都有的,他是天之骄子。
楚越动了动,在晏怀风的身下艰难地转过身来,正脸对着晏怀风。
这让晏怀风有些意外,床笫间他们很少这样认真地互相对视。
楚越定定地望着晏怀风,然后双手撑着身下的床榻,仰起头,快速地在晏怀风唇上擦过,这是一个安慰性质的吻,楚越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别的什么,让晏怀风高兴一点。
他想,晏怀风大约是喜欢他在床上主动一点的。
“少主想做什么,属下都愿意为您去做。如果少主想要圣门,或者想要中原,属下都可以——”
晏怀风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似乎上面还留有眼前这个人的余味,他笑起来,竖起食指按在楚越的嘴上,低声道:“嘘——这个时候,别提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