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燕思宁将他细细打量良久,好奇道:“我听说季叔鸾为人冷若冰霜,我父皇的宴请他都有胆量回绝,连他的至交好友闵家公子都常常吃他的闭门羹,他对府外之事更是漠不关情……这人,是如何栽到了你的手上?”他凑近了观察余锦年,“你莫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蛊!”
余锦年老神在在地摇摇头:“你这话应该去问他呀!也可能是他……见识太短了罢。”
他竟敢说才绝天下的季叔鸾见识短!
余锦年放下病案,另抽了一张新纸,工整地写下了几张药方交给齐总管,道是接下来路上要吃的药,有巩固之用的方子,也有补身养血的药丸,以及路上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
燕思宁虽然口中嘀咕着“有御医司一路相随,何须你来操心”,手中却接下了余锦年的好意,过了会又忍不住问道:“你不跟着一起回京?待回了京,父皇定是要封赏的。”
余锦年摇了摇头:“这楼里还有些善后事宜需要处理,我须得晚上几日。”
两人说着,楼下陈御医他们已将车马整顿好了,燕思宁只好起身下楼,才一出门,就在楼梯口遇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季鸿。季大人已换上了干练的骑装,那一握惯常垂在肩头的墨发也已高高束起,以一支小玉簪固定。余锦年见状走下楼来,踩在较高的一阶楼梯上,扶着季鸿的肩膀帮他理好了歪掉的玉簪,轻声嘱咐他路上小心。
季鸿握住他的手腕,眉头微蹙道:“当真不与我们一同走?此间的事,吩咐段明他们做便好。”
余锦年笑说:“他们不懂医,如何做得好?”
季鸿:“我将石星留下来给你,再给你留一匹好马。”
余锦年摇头:“不用了,我坐什么马回去都一样的,再说了眼下正乱,不知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你,还是让石星他们跟着你罢。”
“……”燕思宁已经上了马车,回头见那两人在楼前黏黏腻腻,跟拉不开的拔丝芋头似的,觉得后槽牙都要倒掉了,不禁翻了个白眼,又听他们就把侍卫留给谁的问题挣扯半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抬手敲了敲车壁,扬声道,“季大人!本宫瞧着那才修缮完毕的河堤也不怎么牢固,季大人不若留下来再安排安排,届时与余大人一起上路罢!”
余锦年还想说是不是不太妥当,季鸿却已经二话不说回身谢恩了。
燕思宁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连假都懒得作,气得撂下车帘,哼了一声:“好个季叔鸾,就是等本宫这句话呢!”
齐公公坐在车前,也不禁偷偷笑了笑。
——
虽说大皇子发话了,但依礼还是要送到城外十里,季鸿骑了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前头揽着余锦年,慢悠悠地挂在车马队伍的侧后方,一手持缰,一手绕在少年的腰前,摸着这腰腹上的肉比之前少了几斤。
余锦年半靠在季鸿胸前,手掌覆在他的手指上,轻轻地摩挲着,小声道:“回了京你要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鸿低下头,接着身高的优势在他颈边埋首一吻,“只是可能要牵连到你了。”
燕思宁在车中跺了几下脚:“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简直有碍观瞻!”
齐恩挥了下鞭:“殿下明年就十五,也该出宫立府了。殿下是喜欢有才情的,还是喜欢容貌倾城的?这京中才貌双绝的也有不少,听闻李尚书家的小女儿今年十三,会得一手好琴音。”
燕思宁奇怪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
齐总管:“小的见您一直盯着那两位大人瞧,还以为您羡慕得紧,心里想成亲了呢!”
燕思宁恼羞成怒:“再多话割了你舌头!”
“……”齐恩唔唔点了几下头。
送出十里,季鸿的人就停了下来,与齐总管互相作了揖行了礼,便各自上路返程。道旁竹林飒飒,微风徐徐,比起前些日子的闷热,林间已透出了些凉爽的气息来,头上艳阳已斜,映得官道上金灿灿一片,季鸿握缰的手上更如白玉覆了一层金箔一般。
余锦年回头去看他,见他眼下那道为燕思宁挡刀的伤痕已经愈成了一道细细的疤,脸上的伤疤向来是最难好全的,如今这伤在眼下,更是让人一打眼就能看到。这样的玉人儿,要是脸上留个疤,不知要懊哭多少暗恋他的王公贵女。
季鸿也注意到少年在观察自己,于是勾起嘴角,打趣他道:“怎么,嫌弃相公变丑了不成?”
“……”余锦年本是在想祛疤膏的方子,听他这么调侃自己,哼了一声,“怎的你就是相公了,你那八抬大轿何时经过了我的门前?名不正言不顺,莫要想我倒贴你。”
“好好好。”季鸿笑着改口,“你是相公,是我倒贴给你。”
他又伸手摸了摸余锦年的腰身:“等回了京,请几个京绣手艺最好的绣娘来,给你做身袍子,在这袖边滚上几道金线。嗯,下摆也滚上银云纹,再着玉匠给你打几副腰饰。”
余锦年不解:“我要那么好的袍子做什么。”
任胯下马儿慢吞吞行走,季鸿抱着他亲昵一番,依着少年的耳朵轻声说道:“你来迎娶我,得有一身好行头罢,总不能叫别人看了笑话去。到时你骑红头大马,我坐八抬大轿,跨火盆,进你的家门。”
余锦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季鸿金钗环佩,红唇樱肌,一身大袖喜服,被青娘母牵着喜气洋洋地进门,顿时乐得笑出声来,大声直呼他“季小娘子”,窸窣林间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动静,伴着马儿闲懒的嗤鸣。
季鸿也就依着他玩闹,并不反驳。
疫情已基本平复,至于那坊间的谣言,则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不若当下忙里偷闲,有一日算一日,过几天舒服的小日子。
两人身后跟着段明等人,还有数十侍卫隐在暗处,此时皆都装聋作哑,对自家大小两位主子旁若无人的恩爱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了。石星更是有感而发,思念起了在滁南城中等着的姜小少爷,转头瞧见段明一副呆呆木木的模样,不由恨铁不成钢地攘了他一把,问道:“五哥,你呢,你和清欢小娘子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段明一张木脸上顿时发红,口齿不清道:“你你你说什么呢!”
“装什么装。”石星笑他道,“不知是谁,在金幽汀的时候夜夜拉着人家小娘子看星星,织女牛郎的故事讲了十几遍。还送花了罢?什么花?送发簪了没有?我见人家定情都是送发簪玉佩的。”
段明尴尬地咳了两声:“没没没有。”
石星皱眉:“没送发簪,那送了什么?——你不会送了把刀罢?哇你搞什么,世子和小公子定情送刀,那是别有深意,你可不能给人家小娘子也送个刀啊!木头!”
“没送刀!”段明急于澄清,口快反驳他,“送了手钏!”
才说完,才惊觉自己竟然说漏嘴了,忙又紧紧闭上。
石星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仍又回到一开始那个问题:“原来是送了手钏。那五哥,什么时候办婚酒啊?”
“闭嘴罢!”段明朝他马肚子狠狠一踢,扬起马鞭又抽了马屁股,那马一下子蹦出三丈,嘶吼着直冲余锦年他们而去。
“五哥,你怎么还生气了!那也不能欺负我的马啊!”石星边纵马飞驰边哈哈大笑,说着还回头朝余锦年抱怨,“小公子,你瞧瞧我五哥,他怎么这样。我不就是关心一下他和清欢的婚事吗?人都说兄长未成家,弟弟就不能先成家,我和我们家芽儿还想早点办酒呢,五哥这不是耽误我的好事么!”
段明气急败坏地上来赶他:“石星!你还说——!”
一双马争前恐后地追赶着,段明拔出剑来,与他在马背上过了几招,余锦年看得好不过瘾,还煽风点火道:“不如这样,你们谁打赢了谁先成亲!喜酒钱我包了!”
石星:“哟,小公子发话了!五哥,来比划比划?”
季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想看热闹。”
两人追逐着走远了,季鸿两手握缰一振,也驭使胯下的马追上去。石星的长剑如斩铁削泥一般,搅动得道旁伸展出来的枝杈纷纷扬扬地落下,林叶飒飒而起,漫天飞扬,段明也不甘屈服,回剑而去,铿锵相震。后头的其他侍卫们也看得起劲,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起来,直怂恿着段明加把劲,让石星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兄长的威严。
余锦年道:“唉,可惜了,我家小娘子能文不能武,那几下花拳绣腿不知能不能打得过劫道的山贼?”
季鸿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花拳绣腿,忽地听前方石星一声大喊:“——五哥小心!”
话音刚落,有马鸣泣血般嘶嚎,竟是一架无人驾驶的马车从林道深处冲了出来,其速度之快,连冲撞了数根粗竹也没停歇,段明见状难以纵马躲避,便借力蹬了一脚从马背上跳起,顺势跃到了那马车上。石星也立刻勒缰回神,铁马掌在泥土地上刹出深深一条褶印,才堪堪与那马车相撞前急急打了一个弯,避过了。
余锦年心道糟糕,莫不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光天化日的真有山贼打劫不成?
林间倏忽闪过几道黑影。
“戒备!有人!”一侍卫喊道。
石星立刻抽刀而出,率手下几人冲进林中,追着那林间几道黑影而去。
段明屈坐在那横冲直撞的马车上,指间勒紧了缰绳,连吁几声喝止那马,奈何那马跟聋了似的,直挺挺地朝树上撞。段明本想跳车而逃,却在仓促间听到车内传出隐约几声呻吟,他心道不好,车中竟然还有活人!犹豫了几许,最后还是攥紧了缰绳。
那皮子制成的缰绳在他手里勒出了几道血印,将那马勒得生疼,才终于是速度见缓,段明这才发现马的右股竟扎了一支小箭,伤口处还汩汩地流着鲜血。
瞧这血势,应是才伤了不久,所以马儿才发疯狂奔。
季鸿挥挥手,又有几名侍卫冲上去,几人从前面制止住马车,几人在后面帮忙,委实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得马车在撞上树干、车毁人亡之前停了下来。
段明松开手,掌心已被勒破见了血肉,他也未放在心上,撩起衣摆随便擦了擦,便回头去查看车中的人。只是才掀开帘子,就将段明吓了一跳,心下连呼“好险”,幸好刚才动了恻隐之心,没松开缰绳,否则真要是车毁人亡了,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其他侍卫见段明滞住了,也忙上去瞧车中人究竟是谁,这四五个脑袋凑上去挤了挤,才看了一眼,就各个儿大吃一惊,赶紧七手八脚地钻进去,将人扶起来好生查看:“是闵公子!”
“世子,小公子,是闵二公子!”
季鸿一惊:“雪飞?”
第158章 三鲜粥
天已黑了。
滁南城的三余楼中却药烟缓缓,香炉阵阵。
余锦年坐在房中一张书案后,静静地翻阅楼中这几月来的记录册子,手边则用小泥炉慢慢地煎着一壶药,眼见那药沸了许久,顶得盖子笃笃地跳起来,余锦年才起身,拎起早已备好的水,又往里添了些,继续煮。他提起沾了朱砂的小毫,在册子上划了几笔,便听到床榻内传出几声轻咳。
他闻声搁下纸笔,拢了衣袖走过去瞧了瞧,见床上这位动了动眼珠,继而慢慢睁开了眼睛。
闵雪飞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觉得浑身发疼发冷,身上更是提不起一点力气,他记得自己被撞晕过去之前还是在疾驰的林间小道上,周遭是刀剑锋鸣,怎的一觉醒来就已在不知谁的人家里了,还闻到浓郁的药味。莫不是那失控的马车将他载到了什么村子里,被好心的村民给救了?
他想着得起来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结果一转头,正对上一张老熟人的脸。
老熟人咧嘴一笑:“呀,闵二公子,醒啦?惊不惊喜?”
“……”闵雪飞头疼,“余锦年?怎么是你。”
余锦年坐到床边,摸到他烧还没退,在探他的脉:“闵公子这话说的,若不是我,你还能躺在这儿么?”这脉微微有些弱,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连日奔波,又受了伤,身体虚了一些罢了,他放下心来,又有了闲心去开闵二公子的玩笑,“哎呀,余某掐指一算,这是闵二公子第三回 栽我手上了。”
“看来我们两个天生不和,八字相克。”闵雪飞动了动手,顿时疼得倒吸一口气。
余锦年扬起眉梢,也是非常赞同这句话:“行了,别动了。你胳膊被人剌了两道口子,别的倒也没什么,还有点烧,安心养几天就好了。这回还行,没跟上次似的给自己捅个对穿,只是身上在马车里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脑门也撞了个坑……闵大人,您是怎么的,跟马车玩了一路碰碰乐?”
碰碰乐是个什么鬼形容,闵雪飞头疼欲裂,眼神慢慢四处转了转:“这里是京城?还是滁南城?”
余锦年斟了一杯温水,扶他起来喝下,才点点头:“正是滁南府城。不过我听说闵二公子是去奉城,与滁南并不太近,怎么突然蹿到我们地界上来了?”
闵雪飞脸色不太好看,也不大想说话,突然缄默了起来。
余锦年只是与他说说话,见他既然不想张口,想来是在奉城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才不得已南逃,闵霁毕竟也是一任钦差,逃难至此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就不强人所难,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走之前,还记得先把药给他喂了。
闵雪飞架着个受伤的胳膊,被灌了一肚子的苦药,待余锦年要出门时才想起来问:“救我的人呢?”
余锦年不解:“什么人?马车上只你一个。”
闵雪飞皱起眉,半晌缓缓摇了摇头:“算了。”
余锦年觉得他奇奇怪怪的,才走出房间,就见石星段明他们背着个伤患进到楼里来,随便踹开了一间空房,余锦年匆匆跟上,瞧了一眼被他们放到床上的人,不禁吓了一跳:“什么人,伤成这样?”
比起那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闵公子,这位说是血肉模糊也不差了,身上全是猩红污迹,半边袖筒吸饱了血,垂在榻边星星点点地往下滴落,袖里的手还紧紧攥着的一柄细刃的长剑。伤患看上去已无意识了,却始终不肯松开手指,段明等人为了将剑从他手中取下,好险没将他手指一起掰断。
正愁时,余锦年自桌上取了只笔,快步走到床前,一手快速在他手臂上捋过,摸准了穴位,另一只手倒拿笔杆,在对方肘间小海穴处用力一顶。只见那人小臂猛地一跳,一瞬间五指松麻,那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石星赶忙去捡:“还是小公子有办法!”
剑是好剑,剑刃薄,用指背轻轻一振,满堂锋鸣,而且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质,竟不纳血污,哪怕剑穗已被染得看不清颜色,剑身也如新铸一般,闪着冷冽的寒光,血珠沾上,似荷叶触露,一滚即落,让人不得不惊叹这鬼斧神工似的工艺。
若是仔细看,还能在剑身与剑柄连接处,看到刻上去的两个字,名为“无灾”。
余锦年接过来瞧着这剑、这名儿,总觉得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仔细回想了许久,才轻轻“啊”了一声:“去疾!”
在燕昶船舱里时,他墙上便挂着一把差不多的剑,剑鞘上刻得是“去疾”。那把“去疾”与这个颇为相似,不过那个似乎剑刃更宽一些,而“无灾”看起来更加秀气。
段明和石星蓦地回过头来看他,闻讯而来的季鸿也在门前驻足。
余锦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看众人眼神都不大对劲,忙把剑归还到石星手里,讪讪地去瞧榻上的伤患了。他自铜盆里摆净了一条手巾,顺着伤患的头颈擦了擦,看清了一团泥血底下的真容,又吃了不小的一惊:“荆忠?”
“是他把闵公子救了。”段明不敢多说,回头看了眼季鸿,低声对余锦年道,“劳小公子将他救回来。世子……还有不少话想要问他。”
“这失血这么多……”余锦年愁地叹了一声,“我尽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