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那人好像也很不自在,一直与他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且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狠狠地打量着他,可等他回过头去一看,那人又似躲火苗儿似的唰得避开了,且眸中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余锦年拿着肉块到厨间去拆解,才拿起刀具来要切肉,就实在忍不住了,有些没好气地问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霍然分开双脚,俨然有要动手的趋势。
余锦年将抄起刀来,就见那人呼啦啦一阵衣袖声响,突然就屈膝伏地,半跪下去,低下头,掷地有声道:“属下段明,见过小公子。”
他吓得一跳,险些将手里菜刀脱了手,再回过神来,那段明已朝前膝行半步,一把接住了从他手里滑脱出去的菜刀,稳稳当当地端举在面前。
“你……”余锦年被弄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段明捧着刀,道:“属下乃世……是公子护卫。”
他奇怪地停顿了一下,余锦年困惑地看着他:“公子……阿鸿吗?”
听到这个称呼,段明眉角一抽,忙道:“正是。”
余锦年盯着他身形看了半晌,倏忽从那顶似曾相识的箬笠上想起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可不正是昨日那船商闹事时候,披蓑戴笠悄声跟出去的那个人,前因后果一串联,便豁然开朗了——难不成当时,季鸿就已经知道段明会来了吗。
“你把那个客人如何了?”他好奇道。
话音刚落,清欢自外头飞奔回来,提着几包药,人还没到后院,就听声音自前堂传了过来,“真是恶有恶报呀!年哥儿,昨儿那个满嘴泼脏,不长眼的东西,你猜他现在哪里?”
余锦年看了段明一眼,示意他赶快起来,才迎出去遇上清欢,笑问:“在哪儿?”
清欢喜上眉梢道:“可不就在药局里头瞧病呢!也不知是哪路绿林好汉,神仙下凡,竟将他下巴打卸掉了,如今正鼻青眼肿、口中滴答地在药局里躺着呐!脸都肿成了猪头!哼,真是大快人心!”
余锦年轻咳两声,那路绿林好汉如今正在她面前站着呢!
清欢越过余锦年的肩膀向后一瞧,见着那人,顿时从泼泼辣辣的辣娘子摇身一变成柔弱的小女子姿态,两手绞在身前,偷偷地问余锦年:“年哥儿,行不行啊到底?”
余锦年装傻:“什么行不行。”
“就……”清欢着急地跺跺脚,又不好当着男人的面说些别的话,“就他,能不能留下来做工的?”
余锦年嘲笑他道:“你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就知道了!”清欢噘噘嘴,哒哒迈着小碎步跑到段明跟前,凑近了眨眨眼睛去看他,又故意拿出一股气势来问他,“喂,你……你叫什么?”
她自认为离得不近,中间还搁着两拳距离呢,毕竟在倚翠阁里时她与人更近时也没怎么样,不过段明显然不这么想,好端端一个硬朗汉子,竟被清欢看得脸都涨红了,头都快垂到地里去,半晌才想起来往后退一步,吭声道:“属……属下段明。”
清欢见此情状,咯咯地掩嘴笑起来,娇娇地用手指头卷着自己的头发,回他说:“我叫清欢。”
段明眼睛看着地面,呆呆然的:“……清欢姑娘好。”
清欢笑滴滴地轻轻拽了拽段明衣袖,惊得段明忙伸手往回扯自己袖子,与清欢你一下我一下地拉锯起来,清欢霍然一松手,吓得段明同手同脚地倒退几步,她回头朝厨房里的余锦年嗔道:“年哥儿你看,木头似的。”
余锦年正将抓来的药放在药罐里煎上,再将切块的瘦肉,与泡软的百合、莲子、麦冬放进洗干净的小瓦罐中,加了清水,并少许盐来烹炖,这才取笑清欢道:“木头好,木头老实呀!”
他也没说这人留与不留,只是觉得这人既然是季鸿的人,就该等季鸿醒了以后再说。
清欢看他也不反对,便当做是默许了,当即欢欢喜喜领着段明去干活,她正软滴滴地说着些注意事项,突然就要动手去摘段明背后的箬笠:“还背着它做什么呀?”
“清欢姑娘!”段明一惊一乍地躲了一下,红着脸结巴道,“我、我自己来……自己来……”
清欢笑盈盈地看着他,过会儿又从柜里摸出一块菓子塞他手里:“你吃这个,年哥儿亲手做的呢。”
余锦年在后头忙厨,也管不了他们两个在前头如何“打情骂俏”,只在心里涩涩感叹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但没想到段明那么个硬汉,竟然还是个老实雏儿,也不知他遇上勾阑院儿里出身的清欢姐姐,究竟会被“吃”得剩下几两肉?
煎好药,用井水镇凉了,才并一碗蜂蜜水一起端进去给季鸿。
此时季鸿也刚好转醒,他睡了一觉有了些力气,睁开眼看了看余锦年,便自己慢慢撑着坐了起来,接过了余锦年递给他的药碗。
他问:“还困吗?”
季鸿摇头:“睡多了,有些乏。”
余锦年脱了鞋,与他并靠在床上,脚丫碰着脚丫道:“真对不起,没想到你这么大竟没经过事,本来身子就不好,这一上来就带你喝了荤酒……下次不这样了,还是身体要紧。”
季鸿一口将药汤饮尽了,直接越过少年将空碗放在床头的小柜面上,回身时他在余锦年面前一顿,细细凝视着少年,问道:“那这算经事了吗?”他手掌滑下,牵住了余锦年的手指,握在手里细致地揉搓,似是回味昨天那混乱的场面,“经你的事……锦年,你弄得我很舒服。”
余锦年明白过来他这个“弄”是几个意思,他还记着昨天问的那个“弄弄”,这话本来就很有歧义,再由季鸿嘴里说出来,更是绯艳,余锦年脸色顿时唰得泛红,下意识要将他推开:“你非要再提……”
季鸿笑笑,任自己被他推回到迎枕上,只是手不肯松开,仍黏黏糊糊地攥着,他说:“以前从没有过。”
余锦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来他在说什么,他支支吾吾地问:“这么大了……自己也没有?”
季鸿笑着摇摇头:“没这种念头。整日有笔墨书香就够了,后来有些野心,又开始操心外头的事,但自己也是不出去的,只在房中见见人、写写信,累了就睡,没时间也没对象有这种念头。”他转头看着余锦年,他不敢直接去吻少年双唇,怕将自己病气过给他,只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少年鬓角,感怀道,“……不过现在有了。”
“你别说了……”余锦年笑捂住了脸,“要点脸面,大白日的,哪有当着人家的面说这种话的。你不是爱看书么,坊间有些小书,写那个的,也很是好看……”
他说得有些隐晦,意思是叫季鸿偷偷去买,偷偷来看,也算是缓解途径之一。
谁想季鸿将他捂脸的手摘下来,一起团在手里揉:“那你下次买几本你说的这个小书,听说俱是男女故事,很有看头。我也没看过,我们一起看?”
余锦年看他一脸正色,又想起当初让他讲睡前故事,他连个书生小姐都讲不出来,顿时觉得,季鸿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哪种小书,指不定还以为就是诸如书生小姐之类,至多有些矫词情语的那种爱情故事。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
他忽然想起新来的段明来,忙转移话题,对季鸿提起道:“阿鸿,今天有个自称是你护卫的人来找,非要留下来给店里打杂,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等你醒了好问问你。”
季鸿听罢微微一蹙眉:“我的护卫?”
他并没有什么护卫,一是常年在府中独居,不需要什么护卫,二是父亲哪里也没给他拨划人手,他只有几个做文书活计能出谋划策的心腹而已,至于武力上,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文人。
“嗯。”余锦年点点头,“叫段明。”
季鸿猛地睁大了眼睛,攥着余锦年的手也不由重了一下:“段明?真是段明?”
余锦年不禁疑惑,他竟然不知道昨天那个人就是段明?
第71章 百合麦冬汤
季鸿因听说来的人是段明,一时情急,起身时牵扯了胸肺,倒了气,急急地咳嗽了几声,余锦年忙将他扶着顺一顺胸口,好笑道:“急什么,人又不会跑,正被我们清欢姐姐调戏呢!”
“我看他昨日似乎就来过店里一次,还以为你知道。”待他平稳,余锦年端来蜂蜜水,喂了季鸿。
季鸿饮罢蜜水,冲淡了口中的药苦味,才说:“昨日竟真是他,我只看着有些眼熟,但不敢认。”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太久了,这么多年过去,莫说是段明站在我面前,便是二哥突然活过来,我许也认不出来了……”
余锦年不知他何故又突然提起二哥哥来,不过想想,大概是段明和二哥哥有什么渊源罢。
他不方便在二哥哥的事情上多说什么,便起身去拿了一件厚实的外衫来,披在季鸿身上,又将垫在他腰后的迎枕铺得更舒服一些:“你歇着,我去叫他来。”
此时段明正在前堂被清欢戏弄得晕头转向,他自小在武行长大,身边尽是师兄弟们,唯一一个师姐是大师父的掌上明珠,性子却比一般男儿都粗硬,一个人打翻三个都不成问题;后来大一些,被国公府挑去做了护卫,更是整日昼伏夜出,黑衣遮面,是故如今老大一把年纪了,也没想过儿女情长的事。
更不说清欢也不是一般的娇羞女儿,她随口说句话,就能让段明羞得措手不及。
这会儿听见余锦年唤他,就跟见了大救星一样,左脚绊着右脚跑到了后院:“小、小公子……”
余锦年忍俊不禁,指着房中说:“是阿鸿叫你。”
段明眼睛一亮,忙将自己衣襟收拾端正,才过去敲了敲门。
余锦年则钻到厨房去瞧炖的肉汤,炉灶上的小瓦罐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顶得瓦盖叮叮响,他拿了条洗干净的抹布护着手,掀开了盖子搅一搅里头的汤汁。
瘦肉都炖得软了,用筷子一戳能戳个洞出来,但余锦年想到季鸿酒后食欲不佳,便想要将其炖得更为酥烂一些,他用小杓耐心地将水面上浮着零星的薄薄油脂一一撇去,只留着下头清澈如许的汤汁。又知道季鸿不喜肥腻,于口味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便没有过多的加些其他重料,只简单用些盐醋调味,便阖上瓦盖继续略炖一会儿。
炖汤的这个空闲,他也没闲着,又亲自用蛋揉了些稍软一些的面团,面是精细的面粉,蛋也只取蛋清,不用蛋黄,揉得面中一个疙瘩都没有,再擀成薄而光滑的面饼,之后他拿起刀来,只听咄咄咄一阵,案上便多出一堆细丝面线来。
这样的精细小丝面一般汉子哥儿也是不爱吃的,毕竟华而不实,入了口也是若有似无,还不如片一碗粗面片儿汤并两块肘子肉来的爽。不过季鸿却不能以一般男人来估测,他本就胃口不好,被人强逼硬塞着才能多吃下几口,如今病了更是要命。
余锦年虽说心里也担忧着季鸿的身体,但做起饭来还是开开心心的,因他这回揉得面比平时要软,所以面条下锅时格外小心了一些,水快沸时先加了一匙盐进去,这是一个煮面的小技巧,用加了盐的水再下面,面条能更劲道耐煮,且不容易黏锅。
细丝面条入了水,用筷子顺着一搅,很快就熟了。
将面捞出在碗里,余锦年又快手切了一把软细的黄瓜小丝,用漏杓装着在热水中一焯,就摆在煮好的面上。这时估摸着那边的百合麦冬汤也炖得差不多,便掀起盖子来,舀起一勺尝了尝——除了肉块的咸香之外,他还另尝到一种莲子与麦冬的清新风味,口感细腻丰富,并无肉汤的肥腻之感。
百合养阴清热、清心宁神,麦冬也生津益胃除烦,莲子更是补脾益肾,且这瘦肉又是肉中性平和的一种,能够补中益气养血。都不是什么烈物,季鸿吃来很有益处,也不必有过补的担忧。
于是直接用瘦肉汤浇在面碗里,又连汤带肉块莲子的单盛了一盅出来,还片了两片极薄的火腿肉下来,卧在小油碟里,准备给季鸿送去。
走到门前,见房门紧闭,似乎是他俩还没说完话,余锦年便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进去,左右一犹豫,也不知自己的影子拓在了窗柩薄纸上,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那有心人自然就是屋中的季鸿,他瞧着窗纸上一张单薄瘦影,风一吹,窗叶微动,那碧影也就摇摇曳曳,似一株清脆的小碧竹,他看得心下一笑,便抬抬手示意段明去开门。
外头余锦年正贴着门缝往里看,忽地房门打开,他惊诧之余差些就扑了进去,幸好被段明眼疾手快地反手扶住了。
段明刚扶着余锦年站稳,抬头便看到少年人一截细白的脖颈,而在耳后发鬓下很不起眼的地方,突然还发现了两个小小的红印,他想起昨夜不小心听到的声音,瞬间明白过来那是什么,顿时逾矩了一般匆忙将视线移开,火速把手抽了回去,好似多摸一刻,那手就要烂了。
因吻痕藏在镜子照不见的地方,余锦年自己未曾发现,他正奇怪段明何故有这么大的反应,就听季鸿温和唤道:“锦年,过来。”
他立刻抛下了那些杂乱念头,迈着小碎步朝床榻边跑了过去,他手上端着个食盘,里头摆着一碗银丝面,一盏百合麦冬瘦肉汤,并两片火腿薄片,一只巴掌大的小空碗,一一放在床上的小案几上。
“阿鸿,感觉怎么样,想吃饭了吗?”他看了眼段明,又观察了一番季鸿的表情,笑着问道。
季鸿看起来心情不错:“嗯,是有些饿了。”
余锦年听了很高兴,立刻抄起那空碗来,给季鸿挑了些银丝面,耐心地吹凉了才递给他吃,自己则拿来两个苹果,边看季鸿吃东西,边将苹果切成了一瓣瓣小船般的形状,一会儿见季鸿吃完一碗,便又立刻给他盛上一碗汤,誓要将他喂饱不可。
段明垂着双手站在门口,很不知道要把眼睛往哪里放。
他虽是个没媳没妇的单身汉子一个,但却是通人事的,当年四处行走,经常为了探听些消息进出京中某些大人家的后院,自然少不免会撞上几场活春宫,也曾为了障人耳目躲进烟柳花巷中藏身,男男女女间的那些事儿都略有见闻,不过自己从未经历过罢了。
只是他夜里行走惯了,白日来踩了点,确认自家公子就在这间小店中。他们这些做人心腹的,惯会琢磨主子的意思,只消一个厌恶的眼神,他便心有神会,自行去找了那船商。哪里想得到,到了入墨时分,其余人家也不过是刚吹灯灭烛的时辰,他教训完那船商偷偷来寻公子,刚翻檐越墙地落到窗外,竟听到屋中隐约有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他捂着耳朵面壁一个时辰,心想着总该结束了罢,偷偷回去一听,两人竟还在说些悄悄话。
听着便是些你侬我侬,好不好受之类的私房话。
段明起先还以为公子纳的是店中那个颇为娇俏的小女娘,这下仔细一听,另一个竟然是个嗓音清朗的少年——可不正是白日里被人调戏了的店老板!诧异之后,他也很快就接受了,毕竟都是主子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一个侍卫置喙。
只是段明没想到,自家那个软软绵绵玉雪可爱,常常跟在他们一众侍卫后头,噘着嘴踮着脚,吵嚷着要见延哥哥的三公子,如今长成了一块冰山不说,竟然还和一个少年在一块儿了。
他之前虽都是侍奉二公子的,但因二公子与三公子关系亲密的缘故,对这个软绵绵的小三公子也还算了解,他们这些侍卫都曾一致认为,别看三公子当下可爱得紧,粉瓷娃娃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动手捏捏抱抱,等到了将来,定会被惯成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少爷。
段明皱着眉头思索着这不可思议的变化,突然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他。
“段大哥?”
他霍然醒来,随声望去,正是那个少年。
季鸿接过话:“段明,你继续说,方才说到哪里?”段明瞥了眼余锦年,有些犹豫,余锦年刚心领神会地起身要出门,就被季鸿伸手按住了,他将少年拽回身边,抬抬下巴撒娇似的示意他还想再喝碗汤,同时对段明道:“锦年不是外人,以后凡事,也不必避着他,直说便是。”
段明惊讶一瞬,很快收拾起情绪,低声说道:“二公子还说,三公子生性天真,不擅争斗,以后便做个闲云野鹤,哪里好顽便去哪里顽,想如何挥霍就如何挥霍,不必操心其他,左右有二公子给您撑腰呢。”
季鸿饮汤的手微微顿住,片刻才轻轻苦笑一声。
段明一直低着头,故也没看到季鸿的变化,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二公子生前曾与我们说笑,他道,如今京中门阀相争,权力倾轧,他难保不有些三长两短,若是真那么倒霉透顶,以后就将他手上经营多年的东西变卖成钱财,都送给三公子。”
“这虽是酒后所言,二公子虽也从未明令此事,但我们都知道,这并非是句玩笑话。是故二公子出事后,我们这些人即便被遣散出去,也没将手里的东西交出去,俱都带出去了,这些年也都好好运转着。三公子当时太过幼小,又被大夫人忌惮着,因此我们不敢将这些东西即刻交到您手中,只等着您长大成人那天,好悉数归还。”
季鸿端碗的手轻轻地颤抖,余锦年忙接了过来,又听他略显失望地问:“究竟是什么?听你的意思,并非是些实物。”
段明点了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有这些年二公子暗中操持的产业,一些票据地契,还有许多我们也未曾打开过的信笺,以及零零散散几件二公子的私物,总之能不动声色带出来的我们都带出来了。以前这些产业都是由二公子亲自过问的,后来在我们手上,总是不及二公子聪明的,陆续有几家维持不下去了,只好关门大吉。若是三公子打算变卖,剩下的产业也能汇出一笔不菲的钱财来……此外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