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白海棠吓得一缩,用力睁开了苏亭躲到小篷船的另一头,生怕苏亭真的过来把他办了。
苏亭吐出一口气,捡起小毯子慢慢过去给他披上:“好了,把衣服穿起来,我只是怕你着凉而已。”他隔着毯子把白海棠抱进来,很是无奈道,“你不用再试探。无论如何我不离开你,海棠,放心吧。”
白海棠声音闷闷地道:“亭郎,你以后会娶亲吗?”
“这是什么话,”苏亭说,“我不是已经抱着我的新嫁娘了吗?”
“嗯。”白海棠轻轻笑了下,“那……要是我死了,你就再续个弦吧。穷点没关系,对你好就行。你不爱念书就不念了罢,考不上功名就算了,只要过得顺心就行,当个账房也不错。”
苏亭后背一颤:“……你说什么呢?”
白海棠前言不搭后语道:“亭郎,我运气一直挺好的。算命先生说过,我是天赦入命,是一生吉祥,少劳多得的好命,遇灾遇难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这话莫名让人恐惧,苏亭抓着他,另一只手去够竹蒿:“我们这就回去,回家,路上给你买盏祈福佑年的莲花灯挂在床头,还给你买爱吃的芸豆糕。”
“好啊。”白海棠笑笑地应道,袖子里隐隐动了一下。
苏亭拿到了竹蒿回过头来,突然惊恐万状地扑上去,脚下却被一块木板拌了一脚,膝盖直愣愣磕在船板上,他也来不及感觉到疼痛,瞬间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但到底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白海棠把什么东西塞嘴里去了。
第89章 玉霜丹
月色清寒,天上星子沉沉如坠,如镜一般的河面突然波荡开层层水纹,河心一艘小篷船上人仰马翻。苏亭一个猛子扑上去,用力去掰白海棠的嘴,叫他:“不要吞!海棠,吐出来!”
白海棠喉中一滚,那小小一粒东西就顺着滑了下去。
“你为什么……”那东西像是带走了苏亭的生机,他神情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来去抓海棠,想要抠着嗓子眼叫他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呕出来,可惜白海棠不肯遂他的意,决绝地紧闭着牙关。苏亭颓坐在船舱,两手攥着海棠红得耀目的衣襟,他的眼睛似乎也被这抹嫁衣给熏上了颜色,突然猩红起来:“是什么,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玉霜丹。”白海棠咽了一声唾沫,他笑了下,“没事的亭郎,是药,能治我的病。”
苏亭瞪起了眼睛,心里又躁又急:“你不是吃着小神医的药吗!你还吃什么药!你哪里来的药!玉霜丹是什么狗屁东西!”他也顾不上什么斯文,扣住了白海棠的手臂,在他袖袋里好一番搜找,果不其然翻出一只小小的药瓶。
白海棠脸色一变:“亭郎,你还给我!”
用拇指撬开瓶盖,小瓷瓶里还躺着一粒雪白色的丹药,苏亭仔细凑近了,只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是刚刚锈了的铜铁,又有些莫名的臭味,他自然不觉得这种味道诡异的东西会是什么灵丹妙药,当即将瓶儿向嘴边一放。
“亭郎!”白海棠吓得脸色骤白,他还有一只手被苏亭擒着,因此只能跪在船板上尽力前倾着身体,船里的烛灯在方才那一番动静里被风卷灭了,只余下海棠一双润得发亮的眼睛,“别吃,这个你不能吃……”
苏亭逼问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给你的?不说我也吃一粒尝尝!”
白海棠仓皇地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早年间一个游方的丹医卖给我的。”他低下头,咬了咬下唇,苍白地解释,“真的是药。求你了亭郎,还给我罢!那丹医说,吃了这个,说不定我就会好了。”
“什么丹医!”苏亭气得快要厥过去,他生怕自己脸色太过暴戾而吓到白海棠,于是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有我、有小神医还不够吗,那是什么狗屁丹医,随便卖给你一个狗屁药丸,你就想也不想往肚子里吞!他们欺负你什么也不懂,欺负你不识字,你就什么都听他们的!”
“……”他确实什么也不懂,人家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苏亭见他忽然落寞下去,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海棠。我只是、只是怕你上了别人的当。”他怒中生忧,撑起竹蒿来往岸边划去,“海棠,你的病我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会给你治,所以你——”
“我不要你砸锅卖铁给我治病。”白海棠鲜少这般坚定地要与苏亭辩驳什么,苏亭闻言一顿,回头看了一眼,他才要说些什么,就被白海棠打断了,“我不要。你年纪还轻,哪怕是不念书了,还能做个书画先生、或者做个账房……去作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我拖累了你,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那是我愿意!”苏亭一竿子撑到底,小篷船晃了晃,朝前窜出一段,“我是比你轻几岁,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况且什么叫我年纪还轻,难道你就老了么!”
白海棠道:“是老了,对一个戏子来说我已经老了。”
“……”苏亭皱了下眉头,不愿意搭他这段话,“我们这就去一碗面馆,问问小神医这药是什么东西。那丹医还说什么了,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白海棠不愿说,见苏亭又把那药丸放在嘴边威胁他,惊急之下豁出去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那丹医说是以毒攻毒之物,是要看运气的,运气好的一夜之间就能痊愈,运气不好的……我也认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扬起一个很是期待的笑容:“亭郎你看,我说过我运气很好的!我以后不用再吃那些特别贵的药了,你也不要去油坊做苦力,我——”
他突然一停,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冒出一把虚汗,苏亭心跳也随之一停,将竹蒿往船头一丢,就跑下来托住他的身体,紧张道:“怎么了!哪里不好?”
“没事……”白海棠捂着肚子,用力勾了勾嘴角,“可能是丹药起效了罢,没关系,会好的。我运气很好的。”
苏亭拽来毯子,叠成个方块垫在白海棠背后,他不想此时离开白海棠哪怕半步,可又不得不去划船,他甚至懊恼起自己为何要带人来游河,否则就不会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狠狠心,松开对方的手,抓起竹蒿用力地往岸边游去。
白海棠觉得喉咙里好像火烧一样,于是一头歪在船舱里,视线从篷子另一头望出去,夜空好像波粼粼的,他瞧了会才想爬起来看看,头却晕晕沉沉的,一股热流从胃里涌上来,他用手掌没能捂住,呕出了一口苦水,嘴里随即泛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想起那丹医所言,似乎有些逼毒之说,他还欣慰地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好了。
苏亭将船划得飞快,然而越是急就越容易出差错,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小码头了,他脚下随船一晃,那细长结实的竹蒿突然脱手而出,倒栽进河里,黑灯瞎火地寻不见了。
“操。该死!”苏亭骂了一句,他整日在油坊里和一群粗汉子混,自然而然也学会了几句粗话,意识过来他忙住了嘴,赶紧回头去船舱里找白海棠,“海棠,来。竹蒿掉河里去了,还差几步,我得抱你过去。”
他刚下了船头,白海棠从舱里爬了出来,并非是躬身钻出来的,的的确确是爬出来的,云疏月明,苏亭蹲下扶他,却发现对方眸中通红,呼吸也愈加粗重。
“亭……郎,”白海棠温吞吞地,有些不利索地往外挤字儿,“要下雨了吗,突然暗了。”
苏亭看了眼头顶皎洁的玉盘,周围一丝云彩也没有,嘴角哆嗦着笑道:“嗯,是啊,马上落雨了,我们要快些回家。来,起来,搭着我的肩膀。”
白海棠摩挲着将手臂环上苏亭的肩,对方就抄起他的腿弯来,将他整个儿打横抱起,还嘲笑他道:“你太轻了,以后要多吃点儿。”
“嗯。”白海棠眯着眼睛使劲去看,才能从一片灰蒙蒙里看到苏亭的脸,他笑起来,磕磕顿顿地说话,“以后去吃今天那个馄饨,还去喝那个石榴酒。”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能好的,所以尽管腹中阵阵绞痛,他也能忍住,他想到那个红天浆的滋味,“那个酒真的很好喝呀!”
“什么都给你买,海棠,你多说点话!”苏亭站在船头用力一跃,照往常他的身法,应该是能跳过去的,只是此时怀里还抱着个人,便不太能够发挥出一般的水平,他一脚踩在了码头上木板的边缘,没能踩稳,一下子掉进了水里。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怀里的人扔了上去。
白海棠在码头上打了个滚,听见扑通一声:“亭郎,亭郎!”
苏亭从水里扎出来,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我在呢,不小心踩空了。”
白海棠摸了摸他的衣角,松了口气。苏亭随便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就要去抱他起来,却见他歪着脑袋,似乎在看河道深处的什么东西,那儿一无所有,只有一轮清粼粼倒影在水中的月。白海棠捂着胸口快喘了几口,又用力咽了几下,问:“亭郎,你听见唱歌儿的了吗?”
“歌?”苏亭四处看了看,“许是听差了罢,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白海棠拽住他:“等一下,你听——我与卿,度甜蜜祝偕老……谁不艳羡?哪知道呀……”他用一副沙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哼着唱过无数遍的曲子,慢慢抬起手臂,掐起了花指。
苏亭弯下腰去,将他背在身上:“听见了,在河那边,我们从桥上过去看。”
白海棠趴在他背上,时而哼上一两声,苏亭从来没跑这么快过,即便是背上背着个人,他也不敢停下歇半步,还没跑上桥,他就听背上没动静了,匆忙大喊:“海棠!海棠!”
“嗯……”过了好一会儿,白海棠才应了一下。
苏亭卸出口气:“歌儿还有吗?”
“没了。”白海棠咬着嘴唇,忽然觉得鼻子发热,他拿袖子抹了下,“后面不好听了……亭郎,我们回家罢?天好暗,我好难受。”
苏亭感觉白海棠似乎在向下滑,于是将他往上托了托,咬着牙往前跑:“你抱着我的脖子,我们这就回家。和我说说话。”
“说什么?”白海棠问。
苏亭道:“说什么都行。”
白海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抽了下鼻子,用力地勒住了苏亭的肩膀:“我想四师兄和六师兄了,想师父了,也想小九……四师兄和六师兄都是好人,却得了和我一样的脏病,凭什么啊?小九……小九很乖,以前吃过很多苦,不过十二三岁时被一个官老爷买走了,据说是像儿子一样养着,我很替他高兴。”
“后来有一天,小九疯疯癫癫地跑回来了,浑身是伤,他从戏坊里抢走了一把匕首。我一路追他到山上,却也没能抓住他。等我再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白海棠抖了一下,“他用刀切开了自己的肚子,把肠子都拽了出来。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好后悔,后悔当年没有阻止他,哪怕是我养着他,虽然日子苦些,他也不至于去死……”
“亭郎,是不是我们做戏子的都没有好下场?”
“别这么想。”苏亭只顾着往前奔,也没能仔细去听他话里的意思,“说些别的,海棠,说说你自己。”
“我……”白海棠用力揽了苏亭一下,可是浑身上下都好疼,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扔在火里烧,他有些抱不住了,直往下掉。他感觉到有东西从眼眶里涌出来,喉咙里也一阵腥甜,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拼凑出一句话来,“我好怕。”
“怕什么?”苏亭问他。
“怕死……”白海棠听见自己说,声音很小,发起颤来。
海棠怕死啊,他是怎么才敢去吃那个九死一生、要靠运气才能活下来的药丸?苏亭一下子也忍不住了,眼前糊成一团,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难看,也知道脸上的泪迹定然像两条虫一样扭扭曲曲,但他腾不出手去抹脸。
“我运气很好,”白海棠一遍遍地、小声地、有气无力地念叨,“我会好的,是吗,亭郎……”
“嗯,会好的,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苏亭似哭似笑地咧着嘴,“对,还有小神医呢,小神医会救你的!”
话没说完,白海棠突然松开了手,从他背上掉了下去,苏亭跑出去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登时转身回去。白海棠伏在地上,似是摔懵了,半天也没起来,苏亭拽着他胳膊,将他往自己身上拉。白海棠有些昏沉,被他拽进怀里也难得没有挣扎,他也看不到自己脸色如何,只模模糊糊地瞅见苏亭的一圈轮廓。
有湿热的东西从嘴唇上滑过,白海棠抬起袖子抹了一下,他自己看不见,苏亭却是被他满脸血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抄起人就要往前跑,但是一下没抱住,两人一块儿摔了。
白海棠滚了一圈就把自己缩起来,可能是摔到了哪儿。
苏亭一个骨碌爬起来,脚刚用劲,突然膝盖一软又栽了一下,紧接着脚踝上一阵剧痛,他这才发现是把脚崴了,使不上力气。离城门口还有好长一段,这处人迹罕至,连个过路的都没有,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把白海棠拢进怀里,试着抱了一下,最后还是背在身上,拖着一只痛脚往前走。
这时候命比什么都重要,他都来不及去查看对方到底摔疼了什么地方。
白海棠痛苦地小声呻吟着,突然说道:“我听见师父叫我了,叫我一块去找四师兄他们。他们在下头斗牌,少一个人。”
“别去!”苏亭如临大敌,“让他们找别人去,随便找谁都行!你想斗牌我陪你,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总之你不许去!”
白海棠又说:“小九叫我去陪他看花灯……”
苏亭快要炸起来:“叫他自己看!”
下了桥,地上不平整,苏亭瘸了一下朝前扑去,背上的重量将他压得抬不起身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白海棠下头钻出来,正要接着背上人往前走,白海棠突然弓起背挛缩抽搐起来。苏亭被吓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摁住了海棠的四肢。
其实很短,但苏亭却觉得过了好像一个四季那么长,白海棠才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抽了,却开始不停地流鼻血,急促地呼吸。苏亭跪在旁边替他抚胸口,可是无济于事啊,他四处张望着,脸色比白海棠的还要难看。
“我没有,没有去卖身子……”白海棠抓着他的手,不知是血还是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我不知道,我吃了酒,被灌醉了。等我醒来……被绑住了……”他眼神急切地乱转,却仍是看不清楚,他越过苏亭的肩头,看向一望无垠的星空,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想那样!亭郎,我的身子是给你的……不干净了,都不干净了……”
苏亭喝止住他:“没有的事!海棠,别想那个,我不在乎那些。”
“那你吻一下——”白海棠绝望地道,放在以前,他思绪还算正常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的,他把苏亭当做他的天、他的命,他用尽一切要保护的东西,怎么敢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只是这会儿痛苦至极,坚强和掩饰都似纸一样催薄而不足为提,不安和彷徨却一层层地放大。
苏亭也没有犹豫,俯首下去。然而最后一刻,白海棠到底是清醒过来了,他撇开头拒绝了苏亭,手边胡乱摸了一摸,抠到泥土里有张瓷片似的东西,他把那东西贴在唇上,隔着一张还带着草泥芬芳的碎片,莽撞地与苏亭“吻”在一起。
也许这根本不算个吻,毕竟谁也没有碰到谁,隔着一张冷冰冰的瓷片,他们连彼此的温度都感受不到,苏亭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这算什么事,算什么事儿啊!
就这么一贴,白海棠就满足了,他扔开瓷片,已经血迹斑斑、痛苦不堪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娇羞来,他抿了下嘴角,似乎在回味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吻,小声地叫:“亭郎,亭郎……”
苏亭背着他瘸瘸拐拐地走。
白海棠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苏亭哽咽道:“不是,别想那种事。”
“亭郎,我给你纳了几个鞋底,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白海棠想笑一个给苏亭看,可又想到苏亭背对着他,看也看不见的,只好作罢。喉咙里忽然涌上一股酸咸,被他堪堪压了下去,良久白海棠才继续张口说话,“还缝了个新的布包。小鸡小鸭别忘了喂……”
苏亭沙哑道:“你要自己喂,我买了给你养的。”
白海棠接不上他的话,脑子不够转了,只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要是我死了,你把我烧了吧,我不想带着这病下去见师父他们,死也不想。”见苏亭拒绝,白海棠哭着开口哀求,“求你了,亭郎。我不要这个病!”
“……”苏亭抽了下鼻子,终于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白海棠满意了,又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苏亭猛点头:“会,当然会,我怎么会不记得我的新嫁娘?”
白海棠将头侧靠在他背上,喉咙里喘息的声音似个破旧的老风箱,他抽噎着小声问道:“你以后能……不娶亲吗?”苏亭还没回答,白海棠就改口道,“娶罢娶罢,娶个漂亮的,以后就不会再记得我了。那……你以后生了闺女,叫海棠行吗?”
他退而求其次,不能当苏亭的新嫁娘,就要当苏亭的掌上明珠。可他却忘了自己方才还叫人把他给烧了,烧了的人不能入土为安,是不能投胎转世的。白海棠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苏亭的动静,怕苏亭听了不高兴,片刻又矢口否认:“算了。”
苏亭点点头:“依你,都依你。”
白海棠有些高兴,好像自己来世真的可以做人家的宝贝闺女了。苏亭很体贴的,对女儿也一定很好。他可以尽情地撒娇,也不用再怕苏亭会生气不理他,还可以叫他抱着举着牵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