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无奇
严耀钦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口浊气:“阿扬,爸爸从没想过放弃你,一丁点念头都没有!那时我以为,严予思快死了,我以为不救他的话,他就会哮喘发作而死掉。在爸爸眼里,你从来是冷静又坚强的儿子,任何情况下都能照顾好自己,我以为有十足把握可以将你安全解救出来。是爸爸的错,没有保护好你,明知道严予思不喜欢你,也没有多加戒备。因为我的大意,害你吃尽了苦头!你……别怪爸爸了好吗?原谅我好吗?”
酒精的功效逐渐发挥出来,卓扬的动作有些迟缓,眼睑垂下,遮盖住深邃目光,难辨真假地平静答道:“如果我说,我没怪过你,你信吗?”
严耀钦一愣,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阿扬你说真的?”
卓扬嘴角轻挑,释然一笑:“世上的事,都有很多面,谁也没办法全部看透。经历过一次死亡,反倒让我看见好些从前看不到的东西。医院里头醒来,忽然变成了一直讨厌着的人,面对陌生的爸爸、哥哥,参加自己的葬礼,得知真正的死因,又在祭渔岛上领受你所做的一切……这段时间经历的,比十几年加在一起还要多,想的太多,脑子都快不够用了。说起来,我有什么资格怪你呢?我的出生,本就非你所愿,凭空冒出一个十几岁的儿子,任谁都会难以接受吧。一个因为阴谋和算计而来到世上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去奢求父亲的宠爱呢?”
“阿扬,不是你想的那样……”严耀钦想要解释,却被卓扬轻描淡写地一摆手,制止住了。
少年软软仰靠在沙发里,用手指上的关节不断揉压着眉心,望向天花板幽幽诉说着:“你和妈妈之间的事,我毫无兴趣,不用解释了。我既不是你,也不是她,没有立场断言谁对谁错。我只是机缘巧合之下,降生到了这个世界,恰巧有个叫严耀钦的爸爸,又恰巧有个叫卓云的妈妈。活在世上,只有自己才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是吗?摆在我面前的路很多,并没哪条是非走不可。我想要尝试一下有爸爸的滋味,想要回到严家来生活,想要得到你的喜爱,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得到了,我问心无愧,得不到,是咎由自取,与你无关。绑架我的人不是你,杀我的人也不是你。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无所谓原谅。爸爸,不需要特意做这些,没有意义。”
严耀钦凝神思索着儿子的一番话,明明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合在一起,却又好像听不懂似的。他半蹲在卓扬前面,将少年一双冰冷异常的手捉在掌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它们暖起来:“阿扬,爸爸知道这是气话。你如果不介意,就不会在发烧昏迷时哭得那么凄惨了。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不肯示弱于人。你放心,从前是爸爸疏忽了,今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再让你吃一点苦,受一点伤。爸爸会将出生到现在欠下的所有父爱一道补偿给你!”
“我哭过吗?我自己的都不知道,真是丢脸!”卓扬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微醺之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弥漫着雾气,“怪不得,是我发烧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还好是这样。如果现在你逼问我到底是谁,我真的回答不了,我会觉得难以启齿。”
他的神色一阵黯淡,转而又倔强地扬起了嘴角:“算了,哭也哭过了,就不要再提了。死亡的滋味,不知道世上有几个人尝试过,即便说出来,也没人能够体会。不要再浪费时间去做什么,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又怎么会亏待自己呢?你看,死过一次都可以再活过来,证明我的生命力足够顽强。伤口再深,早晚总会有结痂、痊愈的一天,就请爸爸……不要再去掀开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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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耀钦觉得面前似乎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将父子两个干净利落地隔离开来。这让他想起卓扬口中形同束缚的玻璃鱼缸,金鱼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世界,却又永远都到不了。
此时此刻,他们面对着面,心也各自不受阻拦地袒露在外,却再也没办法贴合在一起了。
严耀钦的心里升腾起阵阵烦躁。他抽出一支香烟,希望烟草中的尼古丁可以帮助自己平复情绪,又忽然想起卓扬就在身边,不得已将烟揉成一团,随手抛进了垃圾桶。毫无办法之下,苦笑着叹了口气:“怪不得呢,你是故意不肯随爸爸到多伦道去看那间重新装潢过的画廊吧,是我考虑不够周到。阿扬,不要那么抗拒好吗?不要有任何顾虑,一切都交给爸爸,让我来好好爱护你。其实一直以来,爸爸不是不喜欢你,爸爸只是……”
“噢,是吗?爸爸说是,就是吧。或许我理解错了。”卓扬心平气和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恍惚,“我只是好奇,爸爸所喜欢的那个卓扬,到底是真正的我,还是你所看到的我?三年了,你对我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我怎么会不了解我的阿扬!那些关于儿子的点点滴滴在严耀钦脑海中一一呈现,他喜欢的颜色,他爱吃的食物,他常看的书籍……
“你一定想说,‘我怎么会不了解卓扬呢’没错吧?”卓扬挑起双眉,盯着眼前三尺虚空,迟缓地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确实常常穿着温暖又素净的浅驼色衣物,我喜欢它吗?一点也不。只是因为爸爸的寝具、睡衣与休闲衫总会挑选那种颜色。一个人在最私密场合所做出的选择,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好,所以那时爸爸喜欢的颜色。每次出去吃东西,我总会点姜撞奶和菠萝油,常被严予思笑话。那也并不是我最爱的食物。你一定不记得了,刚回到严家时,你曾经带我们三兄弟去品尝过一家即将结束营业的老字号,东西吃起来平平无奇,你却极尽赞美之词。后来我慢慢想到,那家茶餐厅正好在爸爸读书的中学附近,或许你所怀念的,不仅仅是食物,还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吧。所以我总希望,通过不断的尝试,能帮你找回记忆里的味道。你以为我很喜欢阿加莎的书吗?其实我并不是个推理文学爱好者,无论大侦探波洛还是马尔普小姐,我都不感兴趣。是啊,我读了她所有的作品,那仅仅是因为,你曾珍藏过她的一份手稿……当然,我做这些,都是按照自己意愿行事的,你完全不需要有任何负担。我说出来只是想告诉爸爸,我是个非常表里不一的人,你喜欢的阿扬,并不是我。不要再做什么试图让我开心了,那只会让我发现自己的徒劳无功,使我觉得更加挫败。”
“是,你说的很对。其实我根本不了解你……”严耀钦在地毯上无声地踱来踱去,脚步沉重。他急于将自己的心思展露给儿子,连音量都不自觉放高了几分,“不了解又怎么样?我可以重新去了解你啊!花多少时间都不要紧!阿扬,爸爸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安心陪在爸爸身边好吗?”
“真的喜欢?这种喜欢又价值几何?爸爸,若是现在让你把整间严氏交给我,可以吗?”不等严耀钦做出反应,他自己先呵呵呵笑出声来,“别介意,我只是开个玩笑。对于生意,我一窍不通,也没想过得到爸爸的财产。很多事,最好不要轻易说出口,说得太重了,怕会承担不起。”
严耀钦明白,哀莫大于心死。他能面不改色轻松说出这番话,看来对这个家,对自己这个爸爸,是真的毫无眷恋了。
卓扬审视着严耀钦的脸,片刻之后,笑眯眯点点头:“好吧好吧,不安也好,愧疚也好,补偿也好。如果爸爸真的喜欢我,应该会满足我的理想和愿望吧?里岛这个地方住得久了,让人不舒服。我想出去走走,去澳洲,法国,或者意大利,想去专业地学习艺术。作为一个喜欢孩子的爸爸,这点要求,总可以满足吧?”
严耀钦内心的烦躁愈演愈烈,一天之中,几乎要把他上半辈子所有的解释和表白都用完了。这种不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和行为方式,在消耗着他为数不多的耐性。最终他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烦闷,强挤出几分笑意:“阿扬,我知道,你若真想走的话,谁也留不住。你想去读书,念设计也好,念绘画也好,爸爸可以帮你申请中意的学校。我也知道,你经济上完全能够独立,但是别忘了,你如今只有十五岁,很多事情都需要有监护人授权才行。就算你想走,起码要等到过完十六周岁的生日。再说……”
他咬咬牙,硬下心肠,小心说道:“这些天在岛上,依旧可以看到新闻吧?想必你也该留意到了,卓家最近动作不断,要与里岛、外岛几家船业公司结成行业联盟,谈什么共同进退。归根结底,无非看到严家最近与同生会来往密切,要合作赌船生意,想借机打击报复。为了你,我可以容忍他们,甚至可以承受一定程度的损失。但你要明白,我虽然是当家人,可严家的利益却并非只关乎我一个。怕到时候,我不动手,自有人会动手。事情真闹大了,最后吃亏的只能是卓家。你想走,起码也要把这个大麻烦解决掉了再走。”
他了解卓扬,如今能牵绊住他的,只有这仅剩的一点亲情而已了。
卓扬静静看他说完,忽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爸爸,恐怕最后这一段,才是你真心想说的内容吧。对付舅舅和外公,还有谁比我更有用!”
这种傲慢的语气让人错愕,严耀钦不敢想象这是从那个温顺聪慧的小狐狸口中说出的话。他耐着性子分析道:“阿扬,你在气头上,我不跟你计较。你愿意这样想我,也随你吧。就算我是为了严家,但处理好卓、严两家的关系,对你和你舅舅,都有好处。”
卓扬揉了揉湿润的眼睛,笑出一片冰凉:“是啊,外公和舅舅都是我很重要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人欺负他们。我来到严家三年了,这三年里,每个人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我,我很清楚。从前我一味忍让着,不是害怕,而是不希望被无谓的争执打扰到我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现在不同了,我是严予思嘛,面对威胁,严予思能做出什么样的事,爸爸该想象得到吧?大可以像个孩子一样,无知又任性!当然,我年纪还小,没有什么本事,不过三年来跟在爸爸身边,这里头倒是装了不少东西……”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那些时间啊,数目啊,对话啊……装得满满当当。我不懂,完全不懂,但是我想,外面自然有人会懂……爸爸,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想法设法把这个变成严予思的卓扬送走,不然,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严耀钦微微一愣,这个孩子,和他印象中的似乎有些不同了。是啊,再温顺的小狐狸,也有他的尖牙和利爪。
好吧,阿扬,我们就各自动用自己的本事,保护好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吧。
卓扬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只是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渐昏沉起来,摇摇晃晃倚在扶手上,慢慢合起了眼睛。严耀钦默默望着醉意浮现的卓扬,没有说话,只轻手轻脚取了条毯子出来,盖在卓扬身上,又坐到他身侧,将人搂在怀里,用手小心扶着头,靠到自己肩上。
这种感觉,很享受。
阳光从窗外越爬越高,一点点升到半空。影子从左侧移到了右侧,父子俩就这样依偎着,直到完全笼罩在阳光里。
只要像这样紧紧搂着,就跑不掉了!阿扬是一枚多么宝贵的小棋子!这一次握住了,就绝对不能放手!死也不放!
第17章 圣诞快乐
十一月的纽约,正值隆冬。阳光被城市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楼阻挡在外,街头阴冷异常。
这一天,是本月最后一个礼拜四,也是美国人的感恩节。街头表演的游行队伍沿着百老汇大道一路缓缓行进,精美花车承载着上千名身着节日盛装的啦啦队、小丑、模特儿,绵延数公里之长。
胡公子的车队不慎选错了路,被阻隔在街口,进也进不去,退也退不出。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好放松心情,观赏起了演出。
耳熟能详的卡通人物们被制作成了几层楼高的巨型气球,一一飘过。麦当劳叔叔,四眼天鸡,海绵宝宝,克里夫小狗……孩子们的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严予行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飞侠吸引,一直注视着那个绿色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视野外。
胡公子拍拍他的肩膀,戏谑道:“看不出来,阿行,难道你也有一颗童心?可别告诉我说什么人人心里都有一座梦幻岛。”
严予行爽朗一笑:“好了肖恩,在你我这种信仰强权和暴力的人眼中,世界上哪有什么童话!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我弟弟,他很喜欢小飞侠,睡觉的时候枕头底下也要压着一个塑胶模型。”
“上次生病的那个弟弟吗?该有十五六岁了吧?真让人惊讶,令尊那种人物也能养得出这么幼稚……嗯……天真的孩子。”胡公子与严予行年纪相仿,身世经历也颇为相似,故而几次接触下来,言语之间已经没什么顾忌,俨然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严予行眉毛一高一低,撇撇嘴,做出个很无奈的表情:“我那个弟弟倒真有点像彼得·潘,恨不得永远生活在童年里,整天任性得不得了,从来不肯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是这样,却又偏偏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对着我这个大哥的时候乖巧又温和,真是没办法。”话是抱怨的话,笑容却难得透着几分温情。
胡公子察颜观色,了然笑道:“生在大家族里,手足之情确实难得。你知道吗,我家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恨不得想尽各种办法除掉我这个长子,若是此刻我突发急病死了,他们今晚就会在格里芬开派对庆祝。”
严予行谨慎地瞄了眼前座的保镖和司机,又看了看胡公子,见其神色没有任何异样,知道都是完全信任的人,于是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是很难得。和你一样,我家里也有两个弟弟。一个呢,很聪明,却处处装傻,另一个就明明很傻,却总想要装出聪明的样子,谁知道因此又做出许多更傻的事。”他望向窗外,眼球被街头景致映照得五彩斑斓,神情略有些恍惚。
就在昨夜,严予行与里岛严家通了电话,汇报了这几天的工作进度,当时爸爸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和缓。可是在他提出想和弟弟说几句话的时候,却被断然拒绝了。重新打给心腹询问,得到的结果却是“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四个字,才真不寻常。出了那么大的事,爸爸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家里的工人撤换掉不少,手下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也纷纷受到了处置,严予行对里岛的一切彻底失去了掌控。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人在外头,即便严予思真出了什么事,也是鞭长莫及。
这个小弟是多么喜爱他,依赖他,做为哥哥,却又没办法回报他的那种喜爱与依赖,甚至不得已之下,要人为地疏远这个弟弟,真是好内疚。那时候严予思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哥哥解决掉一切麻烦和障碍,自己还以为那只是他平日没头没脑的过激言辞而已,谁知就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让人想帮忙遮盖都盖不掉。
想想也奇怪,他那样一个毫无心机的人,到底哪里来的胆子,会跑去杀人呢?又是从哪里找来的门路,去联络到一个颇有经验的杀手呢?
看到严予行的脸色平静之下暗藏忧虑,胡公子像个普通的美国大男孩一般豪爽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得了阿行,不要魂不守舍的。想念女友了?今晚带你去见识一下曼哈顿最牛的夜店,金发美女,拉丁小妞,应有尽有。不如……介绍我妹妹艾妮给你认识!”
“不必费心了!”严予行赶紧回绝,“我对你们胡家出产的千金小姐丝毫不感兴趣。我可不喜欢踩着四寸高跟鞋抱着哈巴狗的芭比娃娃。”仅仅一面之缘,这位胡艾妮小姐已经让他避之唯恐不及了。
见到有人如此抗拒自己的妹妹,胡公子倒没有任何不悦:“你的形容妙极了阿行!那么严大少爷的口味是怎么样呢?说来听听,算是兄弟之间增进了解。”
严予行倒很大方:“相比之下,我喜欢简单独立一些的女孩子,没那么多心机,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不参杂太多意义。那种白T恤、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反而更自然可爱。”
“哈,原来如此。”说到感情的八卦,胡公子兴致盎然,“不过要提醒你一句,作为家里的长子,你恐怕和我一样,最后都要为了家族利益不得不进行政治联姻。最终到底会和谁在一起,与其说靠缘分,不如说靠运气。所以呢,兄弟,千万不要真心喜欢上哪个女孩。”
严予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对此他早有准备了。钦定太子,受到父辈栽培,将来继承家业,得到的比别人多,付出自然也要多。爱情这东西,祖祖辈辈,在严家根本就没出现过。
巷子另一侧,一栋三层公寓吸引了他的注意。感恩节还没过去,那户人家就早早摆出了全套的圣诞饰物,麋鹿车,大胡子圣诞老人,巨大的红色袜子,手杖,还有镶嵌在楼房轮廓线上的长串彩灯。
生活在那样的家庭,应该很有趣吧……天寒地冻间,望着一个花团锦簇的陌生人家,严予行忽然觉得心里暖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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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国际大都会的里岛,因为地处亚热带,与纽约相比,冬季要温暖许多。
傍晚斜斜的日光底下,一列三辆低调黑色轿车划破干燥的空气,缓缓驶近。车轮携着劲风,搅起铺天盖地的污浊烟尘。这是一片严氏竞投下来等待开发的工业用地,放眼望去,四周杂草丛生,黄沙漫漫,倒颇有几分西部片中的荒凉景象。
车子停在一处旧厂区门前,保镖们帮老板打开车门,一手虚扶在上方。严耀钦从容地躬身钻出车子,又回身打算去拉卓扬。谁知不等他手到位,卓扬已经灵活跳了下来。灰尘随着脚步升腾而起,他很及时地掏出口罩戴好,不需要任何人关切提醒。
严耀钦的手停在半空,自己搓了搓手指,无奈地垂了下去。
赞伍小跑着迎上前来,殷勤招呼道:“严先生,小少爷,请随我来。”转身引领着二人走向一间密不透光的巨大仓库。
双层铁门拉开,地上靠坐着两名男子,其中长发的正是当日绑架案的元凶阿彪,身边瘦小那个是他的同伙。另一侧柱子上还吊着一个,样子有些眼熟,仔细辨认之下,似乎曾出现在严耀钦甩来的一叠照片上——那就是在背后开了一枪,置人于死地的杀手。三人都被蒙住了眼睛堵住了嘴巴,形容憔悴不堪,室内隐隐透着便溺的刺鼻气息。
卓扬微微皱起眉头,晶亮的眼眸中飞速闪过一丝讶异,又很快垂下眼睑,遮盖掉了心底的情绪。
严耀钦轻摆了下手,随从全部退了下去。他掏出自己随身的一把小手枪,捏住枪管反着递给儿子:“阿扬,这几个人都交给你处置。只要能帮你出气,怎么做都可以。想亲自动手,还是由爸爸代劳?”
尚有知觉的几人听见这话,都恐惧地不断挣扎,无奈绳索绑得结实,丝毫没有扭转余地。
卓扬接过枪,握住掂了掂,手感略显沉重。他只在射击场里开过枪,还从未经历过实战,对于亲手杀人这种事,他完全没有兴趣尝试。
见对面少年一直垂首沉默,久久不发一言,似在暗暗盘算着什么,严耀钦耐心候在一边,既没有建议,也没有催促。终于,卓扬抿了抿嘴角,小声商议道:“能不能请爸爸先离开一会?我想单独同他们说几句话。”
严耀钦一愣,不知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略为迟疑之后,倒也点头应允了。他亲自检查过绑缚几人的绳索,又小心提醒儿子握好枪,千万不要走火伤着自己,这才带着满腹狐疑退了出去。
因为害怕卓扬出现什么意外,铁门只关起了一层。隐隐约约能够听见里面在对话,只是声音极小,听不出内容。严耀钦点起支烟,面无表情地吸着,耳朵留意着仓库里头的点滴动静。
大约一刻钟光景,卓扬面色平和地走了出来:“爸爸,还是交给你的人去处理吧。我答应了里头几个,用最快速的方法送他们上路。”他转而看了看严耀钦身边阿义,将枪递了过去,“义哥,如果子弹射中脑部T区的话,应该可以立即死亡吧?”
阿义不知所措地望向严耀钦,见老板点头默许,这才恭敬地接过枪,开门走了进去。噗噗噗三声闷响,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切。
严耀钦顺着铁门缝隙望去,三具尸体倒伏在地上,与生前满脸杀气相比,死后的面容要安详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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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现场交给赞伍处理,严耀钦揽着儿子肩膀向车子走去。保镖们远远分散在四周,严耀钦用只有父子俩能听见的音量探问道:“阿扬,刚刚和他们谈了些什么,能透露一些给爸爸知道吗?”
这话听在卓扬耳朵里,竟品出点要求分享的无赖小孩嘴脸。他淡然瞥过一眼,答非所问:“爸爸,对我来说,手刃仇人这种事,并不会比将他们交由警方和法律惩处来得痛快多少。气愤和怨恨只是一种情绪,我不会把它们当做人生主题。”
“怎么?对爸爸这种处理方式不满意?看来我又给你带来困扰了。”严耀钦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倒是温和诚恳,“好吧阿扬,你有任何不满都可以对爸爸提出来,我会尽可能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我的意愿?我的意愿就是尽快离开里岛。”见严耀钦脸色忽地一沉,卓扬知道这个话题根本无法进行下去,他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说回到今天的事吧。阿彪间接害死了我,但他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爸爸,确切地说,他是你的仇人才对。他固然有罪,但无论从道德还是司法的角度,都罪不至死。至于那位杀手于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只不过是个工具。说到真凶……哼哼,在这里!”他勾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露出一丝讥笑。
严耀钦收住脚,俯下身体,与儿子保持在同一高度,直视着卓扬的双眼说道:“阿扬,不必有同情!真正杀掉那些人的,不是爸爸,而是他们自己的贪念和愚蠢。我这么做,固然有抱负的因素在里头,但也是为了保护你。要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杀掉他们,才能保证严予思的所作所为不会流传出去,以免你再遭受不必要的冤屈。”
“所以我没有阻止爸爸,不是吗?”卓扬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杀与不杀,已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也从来不认为,杀掉一个人是最好的报复方式,世上有大把比死亡更痛苦的事。可我需要有一种办法,让自己今后不再受到同样的伤害。所以归根结底……我和爸爸没有分别。不知道……这算不算从爸爸那里继承来的财富呢?”
对于他语带机锋的揶揄,严耀钦权作未查:“阿扬你放心,严予思做过的一切,我会完好地掩盖掉,不会再给多一个人知道。别怕,有爸爸保护你!”
“哦?那还真是要……谢谢爸爸了。”彼时卓扬正走到台阶上,站在高处一回身,目光从低垂的眼梢漫不经心抛过来,嘴角缓慢扬起,现出一弯新月的弧度。笑容明媚灿烂,语气却透着轻蔑。
严耀钦微微愣怔,烦闷之中竟还有一丝的……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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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车子经过伯爵街,有些拥堵。
卓扬一直深缩在座椅里,头枕着靠背偏向一侧,定定瞧着窗外,像在神游。忽然,他的目光被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不自觉挺直脊背,手扒在玻璃窗上,专注望去。
某家知名户外用品店橱窗前,站着个留男仔头、背双肩包的女孩,正是卓缘。她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头颈歪向一侧,对着橱窗中一套滑雪装备发呆,嘴巴里鼓着气,像塞了个大包子。那是她不开心时惯做的神情,不好看,青蛙一样。
卓缘背后硕大结实的旧帆布包,对卓扬来说很熟悉。这位表姐曾经花了两年的时间,靠自己打工赚的钱,背着它游遍了欧洲。在卓扬印象里,表姐很少哭。她是个名符其实的假小子,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的斯文娇气。念中学时逃家出去玩,沿着三楼排水管爬下去,摔断了腿也没掉一滴眼泪。可是在自己的葬礼上,却不计形象地哭出了满脸鼻涕。
这家户外用品店,早在几个月之前,他们姐弟就曾经来过。那时候预定要去滑雪,卓扬花了很多时间去比较、挑选各种装备,惹得急性子的卓缘十分不耐,她不停催促说:“你可真麻烦,又不是不再来了,距离圣诞节还有很久,出发之前来买也是一样的。”
谁知不经意下,一语成谶,卓扬就真的不能再来了。想必她是因此而懊恼伤怀吧。
严耀钦见儿子紧张地看着对面街,不知有什么缘故,想吩咐司机停车,刚唤了声“阿万”,就被打断了。
卓扬后脑勺上长了眼睛般,对爸爸的意向了如指掌,率先指示道:“万叔,不要停,赶快开走!”
哪怕仅仅为了表姐的这份追忆,也要好好维护卓家。爸爸,我们就各自动用自己的本事,保护好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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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岛的圣诞,缺少了皑皑白雪做背景,穿红袍的大胡子老头也只好抛弃麋鹿车,挤进各色人种齐集的喧嚣街头,卖力地派发起试用装,宣传卡,折扣券。
商家们全部做足了功夫,售货小姐戴起圣诞老人的红色长帽,琳琅满目的礼物包簇拥着圣诞树,橱窗被布置成了微缩舞台,活动玩偶忙碌得欢蹦乱跳,引来无数大人孩子驻足围观。
小广场旁边的露天咖啡座,卓扬闲适地坐在木椅上,晃荡着双腿,手指捏着一小块方糖放在唇边,用舌尖贪玩地轻轻舔着。远处喷水池边,几只觅食的鸟拍闪着翅膀,倏地飞过来,又掠过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遮阳伞,冲向蓝色天宇。
卓扬要等的人终于出现了。相隔几张桌子之外,卓缘依旧背着她的大号帆布包,叫了杯暖烘烘的拿铁,边喝边掏出手机,专注地摆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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