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玄朱
然而不待他寻出借口,那边已传来带着几分愉悦的轻柔笑声。
“自效,过来坐罢。”巫烨说着,往旁侧挪了挪,让出一小块空地。
杂草早些时候已被清理了去,干净的布巾铺在地上,坐在那上的青年,手捧一个瓷碗,里面盛的却是营中大灶做的粗茶淡饭。
权自效一愣,几丝尴尬局促被巫烨的笑容消去,大步一迈,撩袍就坐了下来。
“……北狄铁骑,拓跋烈十年心血,也只有三哥手下的纵云军才挡的住他们。”巫烨吃完最后一口白饭,将空碗递给旁侧候着的人,慢悠悠的开了口。
“……这次若非父皇早有远见,只怕半月之后,我大胤大好江山,便要在他们蹄下沉沦。”巫烨眼神沉了沉,口气却一如既往的淡然轻闲,他望着远处半人高的茂盛草丛,说完这句,便沉默了许久。
“——你担心?”
两人相距不过半臂,离得近了,身侧那人身上淡淡的不知名香味随风浮在鼻尖,羽扇般的浓密长睫偶尔眨动,正午的阳光洒在其上,仿佛有无数的细小光珠从中荡漾开来……这边权自效心神恍惚,不自觉的便脱口而出。
“自然。”巫烨扭头,出乎权自效意料之外,往日总是淡然从容的眉宇间露出几丝沉重。这一战至关重要,虽有暮云萧运筹帷幄千里,却依然不能消去压在他肩上的压力。
这两字一出口,权自效原本摇晃的心神终于回归到他们所要面对的强大敌人,不过几瞬,整个人便陷入思索之中。
“自效。”
突地一声唤叫,权自效猛然一惊。
“怎、怎么……?”
巫烨见他那一副如临大敌,严肃无比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心念一转,已将话题挑转,“老师出征前,可是特地嘱咐过我要好好看着你……”
“啊……看着我?!”权自效初听小惊,过后愤愤,“他又多事!好不容易才盼来这样的机会,我才不会畏手畏脚如他所愿躲在后面!男儿立志天下,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不辱我之名!”
“呵,其实老师的心情,我倒可以理解一两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权平生老了,偌大的权府,也只有权自效休沐之日,才能染上一两分欢笑。挡不住孙儿的脚步,只能将万千忧虑关怀寄存在这一言半语之中……
“切!”听到巫烨的话,权自效踢了踢脚下的一颗石子,半晌憋出一个字,却是对着远在玄朱的权平生,“……我知道啦,我会小心!待这次杀了狄贼,立了战功,保管让爷爷他乐上半月,也算不辱使命……”
巫烨轻笑不答,看着权自效的目光,是对待未长大的幼弟,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期待与几分欣然。
“对自效你,我拭目以待。”巫烨轻飘飘一句落下,随即起身,阴影遮盖了权自效身前阳光,他微微仰头,看到的便是绝美的笑容,风淡云轻,谈笑间仿佛一切障碍困难都可轻易跨过客服,让人原本惴惴的不安一点一滴的从身体中消失。
“传我军令!全军全速行军,傍晚前出谷扎营!落队者军法处置!”
十月初四,晚。
永昌城中一片惶惶,多日未见的铁甲卫士重新出现,暗示着城中情形的忽变。
精致布置的房内内,异装打扮的上座男子,身材高大,面目粗犷,一头黑发编成数股小辫,垂在肩上,此刻正冷着脸,捏着桌角的手咯吱作响:“二皇子带着我们抱着和平心愿而来,本想两国自此交好,孰料竟遭你胤人暗算!现下殿下生死未卜,若梁将军一个时辰后再交不出凶手,可勿要怪我国国君此前作出的种种承诺,皆不作数!”
“我已派人挨家挨户搜查那刺客行踪,大人请稍安勿躁。”银甲在身的年轻将军一皱眉头,不痛不痒的安抚。
“将军!”门外有卫士低声叫道。
梁昊轩人起身走出,出了外间,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何?”
“属下派人潜进房中……那躺在床上的人尽管很像,却并不是二皇子本人。”卫士将手下所探所得一一禀出,待说道那二皇子换上一身胤国军服悄悄潜出驿馆之时,他对面的梁昊轩长眉一挑,眸色沉了几分。
“好,让他们继续跟着,注意不要打草惊蛇……闪骑那边可有消息?”
“这是刚刚送来的。”卫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的递到对面的人面前。
他拿起快速拆了,匆匆扫了一眼,便将信揉碎在手中,暗运内力,不久前的纸张便成了一地碎渣。
“传我令,左厢二三军备战待命,右厢一四军维持原样,不要擅动。”
“是!”卫士低声答了,立刻小跑着离开。
他抬起头来,朝洞开的窗外看了看,听着夜风送来的隐约吵杂声,慢慢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慢步走回室内,那里狄人已等得满脸怒容,一见他进来,劈头盖脸就又是一顿恐吓之语,末了,才问了一句:“梁将军可有何消息?”
“嗯。”他淡淡点头,应了声,“刺客我们已经抓住了。大人这就随我去看看,如何?”说罢一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男子眼中一闪而过一阵惊慌,却很快压了下去,轻咳了几声,从座上起身。
就在这时,一阵震天的轰隆声突兀的炸起,震的整座使馆也轻微的晃动了几下,可见威力极大。
“将军,大事不好了!有人将城门炸开了!”
梁昊轩猛地一颤,辰星般的黑眸中一闪而过几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来了!!
第70章 开端(二)
夜色深沉,漠北禾州石芫高大雄武的城门之上,燃起的无数火把在夜风中摇曳。从城上向下望去,整座城市正沉浸在酣睡之中,然而紧邻城墙之下的,重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月光倾洒处,隐隐约约的银光反射出阵阵光华。
初冬夜深露重,肃目端立的高大男子,背着月光正在俯瞰城墙之外的土地,夜风扯着他鲜红的大氅缓缓飘动。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腹爱将急行至他身旁,跪地抱拳:“永昌那里传来约定的信号。”
男子抬头望了一眼静静悬挂空中的银月,许久,轻叹一口气,朝身侧的爱将扬手示意。
“是!”看到手势,知道是出发的意思,跪在地上的人点头低应,随即快速起身,如来时一般,急匆匆的离去。
“……举国成败,皆在此一战……”缕缕银丝顺风起舞,溢出的声音苍老飘远。
似乎只安静了那么一瞬,又似乎沉寂了百年。待他再回过神来时,视线所及的城下,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缓缓升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声,沉重厚实的大门缓缓开启,身披银甲的无数骑兵潮水一般从城门中涌出,朝前推进。铁蹄踏起烟尘,声势震动天地,人与马汇成一片银色的潮水,朝着前方毫无所惧的涌去……
银月高悬,山谷间一片静谧。
数千闪骑,依着地形整齐的排成两部。最前方,一匹纯黑骏马上,正是一身白色战袍的巫烨。身旁南啸桓护于半步之后,冷硬面孔上完全的冷寂与警戒。
而没有披甲,仅着一件月白战衣的暮云萧闲闲靠在一旁,正和身侧的高大男子低声说着什么。
“将军!”
一步开外,正俯身贴地,仔细凝听地面动静的士兵猛然叫道,“有人来了!……是骑兵!”
巫烨心中一动,不由攥紧手中的缰绳,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与从容:“还有多远?”
亲兵面色一沉:“……他们速度极快……最多不过五十里!人数具体多少不知,但定有千人之上!”
此话一出,围在巫烨身旁的各队将士互相对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满满的不解和疑惑。早在上一月末从白州出发,巫烨就将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毫无隐瞒的告知,然而这一路行军的古怪路线,以及到了山谷却不出去的行动,着实让那个人摸不着头脑。现在闪骑已在这山谷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眼下听到这消息,大多数人已经隐约的感觉到,他们终于不用再等待了……
“……将军,是否派人出去探探,确认来人?”罗青凌眯着眼睛,低声询问道。
虽然来者何人他心里有数,然而万无一失确是必要,因此巫烨看他一眼,轻点了头。
罗青凌领命而去,带着手下斥候沿着小路出了山谷。
山谷之中风在轻吹,带着几丝寒意抚上众人的脸颊,隐约的马蹄声顺风传了过来。
“三十里。”巫烨喃喃自语,下意识的抚上腰间长剑。
斥候不一小会便疾跑着回来,罗青凌从马上跳下,半跪在巫烨马前:“将军,是北狄铁骑!”
“三里。”一旁的暮云萧突地开口,轻轻摩挲着腰间长弓,张开的长眸中一片冷然。
此时,马蹄声已褪去了早些时候的轻纱,铺天盖地的涌来,再也不用那亲兵说出相距的距离,在场闪骑都知另一支军队已经与他们近在咫尺!
虽然因为地势遮掩缘故,闪骑完全看不见铁骑的身影,然而那震天撼地的雷鸣般的蹄声,微微颤动的大地,以及狂潮般掠过的杀气,无一不显示着他们的存在。三千闪骑,在一步步靠近的蹄声中,安静无声。
“狄国铁骑,十年染血而成……有如此威名,也难怪狂妄之斯。”明明是偷袭,却弄的如此声势浩大……暮云萧挑眉,不满的低声怨道。
巫烨静静看他一眼,却并不说话。身后南啸桓紧握着手中长剑,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暮云萧仿若无骨的靠在身后安无胸上,仰头看了一眼天幕,卷着安无垂下一缕黑发的手指忽然停了动作。
“拓跋戚这次出兵,依他的性子,为求谨慎,定会带走禾州石芫驻守的七至八成铁骑……城里空虚,你们进城之后,切记动作一定要快!”
暮云萧平淡的声音悠悠响起,微含了一两分不易辨认的担忧,分别前仅剩的一点时间,被他用来做最后的嘱咐。
“梁昊轩人马不多,对上拓跋戚,虽然早有布置,但估计也撑不了三个时辰……那边战事一旦结束,无论如何,先去增援永昌!”
巫烨静静将他的话记入心中,轻点了头,然后控马来到暮云萧身旁,抬眼直直望入暮云萧双眸,良久,在马上微一躬身:“徒儿定不辱命。”
山脉阻挡,杂草掩映之下,正在疾驰中的狄国五千铁骑,并不知与他们一山之隔处,安静的潜伏着本应在千里之外白州的闪骑……
云朵慢悠悠的在天空飘移,渐渐遮住了天际明月。
冬夜的风在三更时分,更是冷的渗人。漠北禾州石芫,苍灰色的城墙被火把映红,却依然掩盖不住的冰冷气息。几个守在垛堞上的步卒忍不住重重困意,在投下的阴影中小憩。轮值的守军结队在城墙上经过,宽阔平整的大道上回响着空寂寂寥的脚步声。巡视的弓箭手领队千夫长大步走过,看到睡着的士兵便走上前去,用挂在身侧的长刀重重敲在士兵的头盔上,叫醒当值的士兵。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千夫长粗眉一横,暴怒道,“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偷懒的士兵不敢去看那蓬勃而出的怒火,清醒过来连忙揉揉眼睛,开始警戒自己的职责范围。
忽的,千夫长身边一身盔甲的同僚撞了撞他的胳膊,伸手朝黑茫茫的一角指去:“诶,你看到了么?”
“什么?!”千夫长凝神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便回头古怪的打量着身边的人。
“莫非我眼花了?”另一人低声嘀咕,收回目光,就欲迈开步子继续巡视。
然而下一刻,迎着凛冽的寒风,似乎有阵阵马蹄声涌来。再几瞬,那声音越来越大,千夫长猛地一惊,急忙走进垛堞,向远方望去。
光与影交界之处,尘土高高飞扬,殷红的大旗迎风展开,一百左右,身着统一制式铠甲的骑兵快速奔驰,伴着一声忽起的高喊:“——我军遭遇伏击,死伤过半!请燕偏将速派援军!”
这一声宛若惊雷,炸响在城内守兵耳旁。千夫长身体一颤,瞬间脸色已然惨白。
“速开城门!快!”
一声令下,他人已从城墙上消失,朝着城内一处奔去。
……
安静的屋内,一个男人跪坐在棋盘之前,默默对着盘上残局兀自出神。屋子不大,却收拾的十分整齐,一把长刀,横在矮桌的刀架之上,方头直身,刻着古朴花纹的剑柄已有几处磨损,即使主人十分爱惜,也可从中窥探出流逝的峥嵘岁月。
角落的香炉飘出缕缕青烟,隔绝了两个空间。
然而嘈杂声还是由门外传来,男人皱眉,布满老茧的手掌忽的压在棋盘边缘,借力起身,朝门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信大人,武王殿下在落雁谷中了胤人埋伏,燕偏将正要带人前去救援!”答话之人跪在门外,头上浸出层层汗珠。
“埋伏?”男人低喃一句,思忖了片刻,忽然朝前急走了几步,一把推开大门,“报信的人呢?”
“刚刚入城,军医们正赶过去。那报信的人伤的十分严重……武王殿下他……”
男人瞥他一眼,然后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心中奇异涌起的不安,结合着刚才思虑的种种疑点,男人英俊的面庞上闪过一丝疑虑。他拿下披在身上的长袍抖了抖,再展开穿好,然后走出了他居住的小屋。
屋外有一片空地,并排站着十几个身着银盔的铁骑,他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勾了勾手指。
那士兵一怔,快步走了过来,拱手行礼。
“你速速前去拦下燕偏将,说是奉我命令,让他稍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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