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妄起无明
第九十二章
夏文敬端起酒喝了一口,“嗯……昨晚……对不起。”
“什么?”
夏文敬低着头,梁峥没听清他的话。
“嗯……我是说,昨晚我不该打你。”
梁峥笑笑,“你知道就好。”
“嗯……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谢?”
“要不是你帮忙,我一定会被沈千户发现的。只是不知道我走了之后……没坏了梁公子的兴致吧?”
梁峥的眉毛耸向两边,“昨晚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看他的表情,不用说,夏文敬也猜出了八九分,心中很是愧疚,“文敬欠公子一个人情。”
嗯?会知恩图报就好。梁峥的眉毛又提起来,向上弯了嘴角,“好说好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梁峥的五官忽聚忽散,竟变了几遭。夏文敬看着他,忽然就笑了,一口白牙晃得梁峥眼疼。他没戴网巾,额前垂了绺乱发,正巧一阵风来,夏文敬微眯了双眼。发丝被吹到耳后,嘴角的笑意未消,他一手托住衣袖从碟子里捏了些饼屑扔到河里喂鱼。
秦淮河里的鱼不怕人,整天跟在游船后头等着游人投食,一条条圆头胖脑,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像极了现在盯着夏文敬的梁峥。
看鱼儿争抢着浮上水面,夏文敬拍了拍手,转回头来,“梁公子看这秦淮的鱼……”
“啊?哦,鱼。是啊,如此肥硕,若能打上一条来蒸了吃一定不错。”
夏文敬哑然。
又看了会儿鱼,夏文敬问起梁峥大宁的事。梁峥说常常与同窗知己跑到元明边界,策马大漠,共赏落日,听得夏文敬心向往之。梁峥看着他的素手玉面,笑说那黄沙漫漫之地不适合他这江南公子。
夏文敬摇头,剑眉微颦,看向远处的水面流露出与年纪极不相符的悲怆神情,“便是被黄沙埋了又当如何?总比这京中诡谲之地让人自在。”
想起刚才岳淮山的话,梁峥叹息一声,“你若不嫌弃,将来随我到边城一游,我带你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夏文敬猛地转过头,直直望着梁峥,想已经问了他许多,他却半句也没问自己的家世,一定是刚才淮山跟他单独对饮时说过了。锦衣卫从胡案至今,斩落人头已三万有余,其中父亲可谓“功不可没”。这人既知我是何人之子,怎么挨了一拳倒跑来与我饮酒相谈不算,还相邀北去边城?难不成我看错了,不是纨绔子弟,倒是仗义君子?
梁峥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你不想去?”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那……一言为定。”
“绝不食言。”
夕阳西沉,秦淮两岸渐次亮起灯火,其间景色倒比白日里更胜一筹。不知不觉便已入夜,可想着明日入学,都舍不得上岸,满船皆醉。梁峥与众人从相谈甚欢到躺在船上看着满天星斗不再多言。已经无人划桨,船在河中随着夜风微微摇摆,不知是两岸楼阁还是经过的船只里,有人在轻轻弹奏,时远时近,时有琴曲传来。梁峥好似梦中,仿佛明天永远不会来了。
美景醉人,知音相伴,今生若此,夫复何求。倘就这么死了,岂不快哉?这是梁峥失去意识之前最后萦绕于心的想法。
醒来,眼前是晃动的青砖地面和两条交替出现的长腿。
再醒来,是客栈。梁峥扶着头坐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乌力吉扛我回来的?昨日真是醉透了……没有胡言乱语什么吧?
……也好,没等入学倒先交了几个朋友,看来今后在国子监里也不会寂寞了。
乌力吉伺候梁峥穿戴好,开始收拾行装,“少爷,一会儿送您到了国子监,我就在那儿附近找处宅子先安顿下来,等到十五例假我去接您。”
“嗯,我爹让你多长时间回去一次。”
“老爷让我一直都留在京城,直到您省亲回籍。”
“省了亲你还跟我回来吗?”
“老爷说看情况。”
梁峥等得累了,叉着腿仰歪在椅子上,骨碌碌地转着两个眼珠子看顶棚,“唉……我看爹是官越做越大,人却越来越吝啬。我离家这么远,他让你跟来是又当贴身下人又当护卫,真是能省则省。我看要不是他觉得我顽劣难当,恐怕会让我一个人来金陵也说不定。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乌力吉停下手里的动作,“少爷,您别听那些小的们背地里胡说。”
梁峥本是一句玩笑,不想乌力吉性子直,当了真。
“你说什么?”梁峥扶着椅子坐正了,“他们背地里说什么了?”
乌力吉傻了,自己平时一向寡言少语,怎么今天这样嘴欠,竟遛出这么一句?
“没……没什么……”
梁庸共有六名子女,其中三个是正妻梁夫人所出:大小姐、大少爷、梁峥。大小姐二十年前远嫁川蜀之地,大少爷十八岁上随梁庸出征战死了。梁峥就是在大哥去世那年出生的,所以他今年十七,梁庸却已将近花甲之年,父子两个一起出去,常被人误以为是祖孙。
除了梁夫人梁庸还有个侧室,本家姓林。梁峥上头的二少爷、三少爷和四少爷都是二房林氏所生。可众多孩子里,只有大少爷从小就聪慧过人,三岁能读《千字文》,五岁会背《千家诗》,长大之后更是一表人材,文武双全,是梁庸最爱的一个。
大儿子英年早逝,正当梁庸悲痛欲绝之时又得了梁峥,人到中年,失一子得一子,梁庸总觉得是天意,因此对这个老幺格外疼惜。只是因为这样,又是嫡出,再加上梁庸隔三差五地出兵打仗,长年不在家中,所以梁峥从小就被惯得横行霸道、任意妄为,淘起来恨不能上天入地。
而乌力吉之所以在背地里听到过些闲言碎语,是因为梁峥的出生有些蹊跷。那时大少爷刚刚过世,梁庸再次离家。梁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夜不能眠。保定的娘家听说了之后心疼女儿就把她接了过去。本来说换个环境,调养调养,过一段时间再送回大宁。可梁夫人心里怨恨梁庸,怪他过早带了儿子上战场,所以一直不肯离开。梁庸这边战事频繁,始终没有时间去接她。这样梁夫人在娘家一呆竟呆了整整八个月,年头上大少爷的死讯传来,年尾梁夫人从保定回来就抱着梁峥了,期间却是到最后两个月才有了梁夫人再次有孕、已在娘家生产的消息。
这事梁庸没有多说什么,高高兴兴地办了满月酒又过百岁。外人不知原因只当是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好,或者是梁庸本就提前知道了。说大天了是人家房里的事儿,好事的猜测热闹一番也就完了。但是梁庸没说什么,不等于梁府其他的人也不说。尤其林氏,本想大少爷没了,那将来袭爵承官的必定会自己的儿子,没成想,晴天霹雳,石头缝儿里炸出个梁峥来。于是不免多有抱怨,话不好听,平日里精神生活比较空虚的下人们听了去便免不了背地嚼嚼舌头。
当然这话是不敢有半点儿让传到梁峥耳朵里的,要不就凭他那个个性,但凡梁庸不在家,他能把说这话的人直接砍了也说不定。
这会儿却被平时最讨厌听那些闲话的乌力吉说漏了嘴。梁峥知道他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住他非要问个究竟。
乌力吉哪会撒谎,只好闷在那儿一声不吭。最后梁峥被逼急了说要立刻回大宁去问清楚。乌力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少爷,你杀了小人吧!”
“杀你?杀你我也得问完了再杀!”梁峥抓起钱袋转身就走。
“少爷!少爷!”眼看梁峥就要走出门去,乌力吉攥了拳头捶到地上,“我说!”
乌力吉说完了,以为梁峥一定会马上要收拾东西回大宁,他甚至运了气在手上随时准备先把他一掌打晕了再说。可没想到,梁峥眨了眨眼睛,抬手掩住鼻子又坐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挪开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说:“走吧,别第一天就迟了。”
“啊?去……去哪儿?”乌力吉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峥一瞪眼,“国子监啊!跪傻了吧你?还不快起来!”
第九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来来,无明现学现卖,给大家来点中国古代学校的知识。不感兴趣的直接看正文。
国子监:其实就是传说中隋朝以后古代的贵族学校,算是大学。明代时有两处,南京和北京各一处,但明初只有南京有一所,据说规模恢宏、环境优雅。学生人数最多时达到八、九千人。
一、国子监内的场所:
正堂、支堂:教室。
书楼:没啥说的,应该就是图书馆。
射圃:差不多就是靶场。
馔堂:学生食堂。
号房:学生宿舍。
光哲堂:外国留学生宿舍。
等等。
二、教师:祭酒、司业、博士、助教等等。
三、学生类型:
举监:会试下第举人入监学习的监生。
贡监:地方府、州、县学学生被选贡到国子监学习的监生。
荫监: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入监学习的监生。
例监:即民生,庶民投资纳粟,政府特准许其子弟入监学习的监生。
夷生:高丽、日本、暹罗等国的留学生。
因为头两天是熟悉监内情况,不是正式入学,所以新到的学生只是见到了助教。然后是点名划册,安排号房,没有举行束脩礼。住的地方安排完了,就是分堂。
都是新生的活动,船上的人梁峥只碰见了夏文敬、吴坚和杜怀远三个跟自己一样刚入学的同年,岳淮山等其余往年的监生要两天后才到。
正义、崇志、广业三堂是初级监生上课的地方。梁峥和夏文敬被分到了广业堂,吴坚和杜怀远在崇志堂。
得空儿闲聊的时候,梁峥知道了自己跟另外三个人没能被分在一个号房。得单独跟十八个还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让梁峥有点儿郁闷。不过想想自己跟夏文敬和岳淮山也不过是前天见过面,昨天才了解了些,那么跟其他的同学相互熟悉起来能一起饮酒谈笑也肯定是早晚的事,于是也就释然了。
新人、新景、新地方,看哪儿都新鲜,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傍晚的时候大家一起在馔堂吃了饭便早早回到号房整理床铺收拾杂物。
跟昨天在船上的情形差不多,一屋十几个人先是相互介绍,然后一边闲聊一边规整东西,气氛果然很快就热闹起来。
聊了一阵,大家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便都或坐或躺歪到床上休息着继续之前的话题。这时门响了一声,有三个人走了进来,众人左右看看,发现屋里正好有三个床位是空的,其中一个就在梁峥的旁边。
那三个人不说话,各自直奔了自己的位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走向了梁峥旁边的那张床。梁峥皱皱眉头:好不知礼节,晚来了也不说先跟大伙儿打个招呼。
梁峥正想要不要吱一声,却已经有人先从床上站起来跟他们说话了。梁峥没动,决定先听一听,观察一下再说。
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家在金陵的荫监,他们来晚了是因为刚从外来夷生住的光哲堂过来。其中两个是金陵布政使和太子宾客家的,梁峥旁边这位叫戚兴宗,祖父是太傅,父亲是金陵都指挥使兼太子少保。
难怪这么目中无人,太傅?一品了不起吗?我爹也是一品,虽然是从的,不过也就差了一级。梁峥不屑地斜眼瞟了那不知礼数家伙一眼。他进来之后在梁峥这边绕来绕去转了好几圈儿了,可连正眼也没瞧梁峥一下。
这三个人只答不问,屋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好好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梁峥不爽了:好好一锅汤,来了几条臭鱼!装什么蛋?!扭头对着另一边一个叫方申的贡监故意大声说:“子壬,你刚才不是问我在大宁骑马的事吗?忽然想起去年八月时,我在一片浅滩的草场上发现了一匹野马。那马……怎么说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
“哼!”
一声轻笑从戚兴宗的鼻子里飘了出来,虽然声音很小,梁峥却听得真切,且觉得无比刺耳。他一转脸,“这位兄台,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戚兴宗本想在心里鄙视一下就算了,不想旁边这猖狂的小子到要来追问自己,分明是想找茬儿。这才开学第一天,他堂堂太傅戚家的公子当然不能让别人占了上风。正好铺完了床,他干脆掸掸袖子坐了下来,一双大眼皮半抬不睁地看看梁峥,慢悠悠地张了口,“马啊?我也懂些。”
“是吗?那又如何?”梁峥挑衅地回望。
“说实话吗?”
“当然。”
戚兴宗低头看看手指:父亲也真是的,非要我来国子监,什么破地方?连下人都不让带,床还得自己铺,再这么几天,手都要变粗了。又碰上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真是讨厌啊!
手指看够了,戚兴宗抬起头来,撇撇嘴,“你说的是蒙古马吧,马矮、腿短、毛杂,比不得西域的高头大马骑起来威风。”
“哼!”这回换梁峥冷笑了,“威风管什么用?不怕苦不怕冷,能勇猛作战的才是好马。你不知道咱们大明的军马大都是蒙古马吗?”
“照你这么说,那当年汉孝武皇帝为夺汗血宝马两征大宛,岂不是多此一举?”
“哈哈哈哈!”看着戚兴宗一副自以为找到了很好的依据而洋洋自得的样子,梁峥哭笑不得,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跟我说汗血马?好,那我就跟你说说。敢问这位兄台,汗血宝马,而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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