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角弓
比如,去查看一下关宇飞的行踪。
像关家这样的大家族,年前会有很多的外事活动,但凡有关政安露面的机会,身边总是带着关宇飞,看父子俩的照片,关政安眉眼之间一派慈和,就好像在被长子伤了心之后,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儿子成了他心头唯一的安慰。而关宇飞的脸上照例是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似的,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衬的淡定从容。媒体在几番试探之后,得出了此子少年老成的结论。不过,言幼宁有点儿怀疑这个所谓的“少年老成”的说法也是在关政安的授意之下放出来的烟幕弹,为的不过是让他日后披上继承人的外衣时具有更加逼真的视觉效果。
有时候看着报纸,看着照片上站在一起的父亲和儿子,言幼宁心里会有一种微妙的、历史重叠了的诡异感觉。就好像他看见的不是面无表情的关宇飞,而是当初那个眼神懵懂的自己,因为在父亲的关爱与接纳之中找到了归属感,而咧着一脸的傻笑,像个木偶似的被关家父子耍的团团转。
以爱之名。
不过同样的一个圈套,自己会上钩是因为他从小便有母亲爱着,因此在她离世之后,他想要有人用同样的关爱来对待自己。而关宇飞对于父母亲情大概从来都没有期盼过,否则他不会清醒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所发现。
关宇飞看上去像个营养不良的惨绿少年,但是他的年龄算起来要比言幼宁大一岁。言幼宁可以拿年龄、拿他被生活的磨练所滋养出的精明和阅历来安慰自己,他会比自己做得好,他不会走上自己的老路,但是看到频频曝光的关家父子的照片,言幼宁心里还是会不安。他总是想起那天晚上关宇飞守在华艺楼下的情景,身形单薄,眼神空茫。像一头被逼到末路,全然不知所措的小兽。
言幼宁没有他的电话,而这个熊孩子说了要给自己打电话却始终没有打过。他是不可能上门去找关宇飞的,而同时认识他们两个的人,一个是明锋,人在美国,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另外一个人则是……穆坤。
言幼宁的车在路边停下来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如果他去找穆坤,穆坤又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惊讶?意外?鄙夷?以穆坤的性格,看见言幼宁主动来找他肯定会觉得言幼宁这是后悔了,说不定还会说几句夹枪带棒的话来挖苦挖苦言幼宁的不自量力。
马路对面就是第一次遇见关氏兄弟的那家不对外营业的私人会所,门前的停车场上一排排都是豪车。离得远,看不出里面有没有关宇飞的坐驾。他倒是想过凑过去找找他的车,然后在车门上贴个便条提醒他给自己打个电话什么的。不过这种地方的保安都很警觉,他这样的闲散人员根本就摸不过去。
言幼宁只能等在这里碰碰运气。跟关宇飞有交集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如果还是堵不到人,言幼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那天的情形,关宇飞兄弟俩应该是这里的常客。就算明面上关宇森已经跟家里掰了,关宇飞也还是有可能出来消遣的。尤其他现在已经被关家推到了前台,身份受人瞩目,跟关家有来往的那些世家公子之间的应酬应该也不会少。
言幼宁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到十二点了。关政安对成年的儿子管得并不严格,但有一样就是不能在外过夜。如果关宇飞真的出来玩,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出来了。其实两天之前的夜里,他似乎看见关宇飞了,但是离得太远,言幼宁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那人身边又围着一群男男女女,言幼宁更不可能过去了。
言幼宁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手机,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的生活习惯即便不太规律,也很少有像这样大半夜还在外面游荡的经历。就在身体因枯燥的等待而有些困倦的时候,会所的门再一次打开,两个男人走了出来。
言幼宁打了一半的哈欠顿住。当他看清楚走出来的两个人时,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走在前面那个略显消瘦的青年是关宇飞没错,但跟在他身后的穆坤又是怎么回事儿?是关家又派了他来当监视关宇飞的“助理”,还是说但凡关宇森的兄弟,这个渣渣都有兴趣伸一爪子?!
言幼宁气得没办法,他不能就这么跑过去,让自己的出现引起穆坤对关宇飞的怀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钻进同一辆车子,飞快地离开。
言幼宁看着空荡荡的马路,心里莫名的有些难过。早就说好了要离这一家子远远的,再也不能跟他们沾上一丁点儿的关系。可是莫名其妙的还是被牵住了,既不能靠近,又不忍心远离。
言幼宁自己的前生今世都陷在一张硕大的网里,无论怎么挣扎,手脚都还是牢牢地黏在这张网上。唯一不同的,只是换了一个位置,从最中心的位置换到了边缘处的旁观席位上,似乎安全了。然而旁观别人去死,并且还是死在自己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这种感觉更加折磨人。
言幼宁忽然想到了明锋。他是关宇森的朋友,可以进出关家,可以见到关宇飞,可以……可以告诉他关宇飞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言幼宁再一次查看手机,在心里盘算着明锋可能回来的日期,并且在心里默默盼望这个男人能尽快赶回来。
除夕前一天,华艺的员工正式放假。
言幼宁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窗帘被罩全部换了洗了,沙发套都换下来洗干净了,然后举着吸尘器从房顶到床底下,还趁着中午有阳光的时候把玻璃窗都擦干净了。这是一莲的习惯,她说过新年之前要除尘,要干干净净地迎接新的一年,这是东方人的规矩,要入乡随俗。于是在过去的每一年春节之前,他都要跟在一莲的屁股后面,洗窗帘、擦玻璃、连灶台都要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擦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住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卫生搞起来没有那么麻烦。大半天的时间都收拾完了,然后开车去沃尔玛扫荡,挤在一群喜气洋洋的大妈大婶中间,给自己囤积放假期间的食物:肉、菜、水果、面包和奶制品。
转天就是除夕,言幼宁一大早起来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开车去附近的花店里取了预定好的花束,开车去墓园看望一莲。
墓园里居然也有鞭炮的声音,很多墓碑前面都放着香烛纸钱,那些言幼宁是不懂的。他的母亲不是这里的人,这些习俗,她也是不懂的。他只知道她最爱看花,其实不仅是薰衣草鸢尾花,一莲什么样的花都喜欢。她的天性就是那样一个爱美的、爱花的小女人,直到死,都生活在自己的梦里。
在刚醒来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想过,要是时间再提前一点儿,能让他再见见一莲就好了。哪怕只见一面呢。后来又觉得不见就不见吧,见了也不过是再次体会分离的痛苦。东方人都相信缘分,这是他们的母子缘分已经到头了。
一莲的墓碑前面放着一束很大的百合花束,墓碑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是有什么人先一步赶过来给她扫墓了。
言幼宁有些意外,难道是因为自己身世的曝光,让一莲的追求者一路追到了这里?不管怎么说,能有人过来看望她,惦念着她,总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
言幼宁把怀里的花束放在百合花束的旁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照片上笑得开怀的人,“有人来看你了?嗯?是帅哥吗?”
一莲望着他,笑容依旧。
她会永远这么美,时间再无法改变她的容颜。
言幼宁轻轻地抽了抽鼻子,拿出印着自己大头像的海报,叠起来,压在了花束的下面“呐,看看吧,我跑去拍电影了。李翱还说我这张脸随了你了,也挺上镜的。”
言幼宁看着她,轻轻闭了眼把额头抵在了她的脸上。
他已经长大了,太过软弱的话他说不出口。但他心里真的希望一莲还活着,安安静静地等在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当他疲倦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可以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让她摸一摸自己的头发。
这是十九岁的言幼宁离开母亲独自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这是死而复生的言幼宁离开母亲的第十个年头。思念如故,失恃的惶恐却已经被岁月沉淀在了骨子里,隐忍成了习惯。
果然岁月如刀,再圆润的珠玉也刻出了凛冽的伤痕。
然而再坚硬的珠玉,质地也总是脆的。
言幼宁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心里越发觉得空旷得厉害。那些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在他心里震出了回响,让人格外难受。
要过年了,而他唯一的亲人却一个人孤零零地长眠在这里。
他曾经觉得自己重新活回来是为了绕开前一世的悲惨结局,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活一遍。然而现在,言幼宁却又觉得迷茫了。
现在的他,应该算是避开关家的纠缠了。也已经有了一份工作,学业也正在继续着,甚至还刚刚添置了一辆车――虽然不是什么好车。但他心里的感觉却益发茫然,陷在迷雾里一样。他说不好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似乎是,又似乎……无论是不是都无所谓。
他重新活回来是为了避开关家,为自己活着。
可是自己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言幼宁除了宿舍便无处可去,索性在墓园一直呆到天擦黑才回去。墓园建在半山上,地势很高。顺着台阶往山下走的时候,可以看见城市上空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之上,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整个城市都躁动不安地欢快着。
言幼宁不喜欢这样的景象,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连个一起吃年夜饭的人都没有,挺可怜似的。
明年还是出门吧,他想。报个旅行社,随便哪里走一走,总好过自己一个人晃来晃去。
言幼宁回到宿舍的时候还不到七点,他在小区外面的杂货店里买了几挂鞭炮,不管怎么说,过年也还是要有个过年的样子。
冰箱里储存了很多食材,不过他一个人的饭不好做,做少了不像是过年的样子,做多了明天又得吃剩饭。谁愿意大过年的吃剩饭呢。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吃火锅。简单、方便,吃的久一点也还是热热乎乎的。
他还可以喝点儿酒。
言幼宁把鞭炮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自己卷起袖子到厨房里开始洗菜。他爱吃豆制品,冻豆腐、水豆腐、豆腐皮都买了不少,青菜也有,肉少一点,不过有虾……
正在厨房忙着,就听外面门铃响。言幼宁心里有点儿疑惑,同一楼层的另外一户好像一直是空置的,出来进去从来不见人影。平时都不在这里住,过年更不会了。难道像笑话里说的那样,楼上楼下的邻居吃饺子没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