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苔生
里屋里娘俩儿又说又哭,外屋里却是一片安静,连小平安都已经止住了啼哭,噙着泪花在孙丽萍怀里打瞌睡。
夏多满腔怒气——针对他自己。
在北北脆弱无助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来留在北北身边帮助他,这里的每一个人在表面上几乎都比他更有资格。
这样的情况也许在未来还会发生,或许是在北北做手术需要有人签字的时候,或许是北北又被绑架而警察想要通知的人绝对不会是他,或许是在北北的葬礼上他只能以朋友的身份远远眺望棺木……
不,不,他绝对不是希望这些不幸真的发生,但是却不能不先预想出各种方案,只有这样,当灾难真的降临时他才不会被闷头一棍给打晕。早在北北被柴狗子绑架那一次,他就有了这种认识。
可是设想得再多再完美又有什么用?就如此刻,能守护在北北身边的是他的亲人,不是他。
所有人里,最能理解夏多的人可能就是卫屿轩,他坐在夏多身边,把手放到夏多的膝盖上,用肢体语言透露出一个信息:我在。
墨北被墨向阳领进屋里,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除了微红的眼眶几乎就没有什么能够暴露他方才的失控。
夏多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身边,试图从他身上观察到更多细微的情绪,以此了解亲爱的北北是否已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墨北拉着夏多的手,捏了捏,夏多松了口气。
墨向阳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交握的手掌上一掠而过,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墨北没明说,但现在看着俩孩子这情形,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在夏多也是从小看到大的,各方面来说都是个很优秀的好孩子……只有一个在当父亲的看来是缺陷的问题,他们都是男孩。
唉。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夏多觉得墨向阳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他轻微地摇了摇墨北的手: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墨北的指尖在他手心轻轻刮了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样。
夏多的脸先是红了,然后又白了,不过还是没有在墨向阳的注视下放开墨北的手。
墨向阳对他笑了笑。
夏多手心全是汗。
顾及着墨北的面子,所有人都把刚才的事选择性遗忘了,并且努力做出气氛如常的样子。可是这顿饭还是被毁了,这让墨北对卫屿轩很抱歉。
吃完饭墨北就要回自己家,大人们都不放心,孙丽华欲言又止,最后只疲惫地叹息一声。
夏多说:“姥姥,墨叔叔,孙姨,你们放心吧,我陪着北北。要是有事我就给你们打电话。”
姥姥很信任地说:“那也行,有多多陪着我就放心了。”
墨向阳看了一眼墨北,墨北侧过头去,耳廓发红。墨向阳无奈地点点头,重重地拍了拍夏多的肩膀:“夏多,那叔叔就把小北交给你了。”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合适,可看到夏多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墨向阳把别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等夏多和墨北、卫屿轩离开后,一家人又坐下来开会。
放炮的还是孙五岳这个二货:“我就是随便说说啊,不过,小北那样子挺吓人的,他会不会……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姥姥眼睛一瞪,孙五岳赶紧叫了起来:“你别发火啊,大姐、姐夫,你们也别生气,就刚才小北那样子,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我是担心他,万一真有病得赶紧治,别耽误了。”
孙丽萍也想说什么,但龚小柏给她使了个眼色,孙丽萍犹豫了一下闭紧了嘴。
墨向阳和孙丽华都没说话,说实话,他俩心里隐隐约约也是有这种担心。
墨向阳觉得,墨北是同性恋这件事可能对他的压力特别大,所以才会在听到孙丽华说同性恋是精神病的时候崩溃。但是,情绪如此容易崩溃、反应还如此大,这本身就不正常。墨向阳作为一个医生,对于心理学、精神学虽然涉及得不多,但也清楚像墨北这样心灵敏感、心智超乎同龄人的特殊孩子,是有可能在某方面异于常人的。就算不谈年龄和性向,那些从事写作、绘画、音乐等艺术工作的人,在精神上陷入某种病态在世界上都并非罕见,甚至有不少自杀的——想到这里,墨向阳心里一沉。
墨北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大家虽然很少谈论,但并不是心里没数。本身墨北就不像个正常孩子,只是他惊人的才华把那些异样都遮掩起来,执拗的性格又拒绝别人对他指手划脚。可是当大家承认他的超凡时,其实也就等同于承认了他的异常,只是情感上无法正视而已。
“反正为了孩子好,不能讳疾忌医。”孙五岳难得地拽了个成语,但没人赞赏。
姥姥生气地说:“我不管别人咋说,反正我大孙子不是精神病!谁要敢把他往精神病院送,我老太婆就跟他拼命!”
孙五岳见大家都不说话,也来气了:“得,就我一个是坏人,行不?就我想害小北!谁不希望孩子好啊?非得等他病得不行了再治,那不就晚了吗?”
龚小柏拉了孙五岳一下:“你别激动,谁也没说你有坏心。不管怎样,大家都是为了小北好。不过小北情况特殊,咱们做决定也得慎重,别再好心办了坏事。”
所有人的心理都很矛盾,谁也不能肯定地说墨北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但又谁都无法狠得下心来说把墨北送去检查检查——尤其是在墨北明显对精神病院特别排斥的情况下。
孙家人坐在一起开会的时候,墨北和夏多正走在暮色降临的街道上,身边往来的是下班、放学回家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人间烟火气,让人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但在墨北心里,还多了种行色匆忙、游荡无依的漂泊感,这种感觉似乎只应该出现在那些身在异乡的人心中。
夏多问:“北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墨北回答:“拉着我的手,别放开。”
第128章
很多人都会有一种回避的心态,只要问题不是已经急迫到了临界点,只要还觉得“再等等,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就会拖延着不去处理,以期待那个“转机”自己到来。家人在对待墨北的问题上就一贯如此,越是疼爱这孩子,就越是舍不得让他难过,一个个都成了鸵鸟,好像把头往沙子里一扎,就看不到他的异常,生活就能恢复秩序。
谁都知道孙五岳的意见是对的,不能讳疾忌医。但是想到墨北的眼神里那么痛苦绝望地透露出祈求——“别那样对我”,谁又能真的狠下心来把他押送去精神科看病呢,光是想像一下,都觉得心尖尖上被硬生生地揪下来一块肉,痛不可抑。
墨向阳基本上已经忽略了墨北以往异于普通孩子的地方,把他异样的表现更多地归咎于是因性向问题而压力过大,他觉得只要能把这个问题处理好,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他推演了多少种方案,都觉得妻子那关最难过。
墨向阳了解妻子的脾气,她最怕被别人看不起,而一旦暴露了家里有个同性恋儿子,那要想不被人说三道四,除非是全家与世隔绝,搬到月球上去。
要怎么跟孙丽华说?墨向阳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不仅墨向阳发愁,全家人都在发愁,尤其是孙五岳。虽然没人对他表示什么,但向来粗心大意的他这次却敏感起来,觉得自己成了“公敌”,不满之下干脆延长了在汽修长的工作时间,家的功能只剩下了睡觉。
墨北逃避心理发作,干脆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出现,连姥姥都不能让他出门一步,电话线都拔了。要不是还有夏多在中间传递消息,家人还不知道要有多担心。
孙丽萍也减少了带小平安来姥姥家的时间——她受不了姥姥一个劲抱怨“内俩熊孩子”,也受不了大姐反复追问“我到底做错啥了”。私底下和龚小柏一交流,俩人全是一个感觉,现在去孙家一趟,心情压抑得一宿都缓不过来。
因为夏多的请求,龚小柏还是咬着牙悄悄跟墨向阳通了个气儿,墨向阳这才知道龚小柏早就知道了墨北和夏多的事,气得他指着龚小柏半天没说出话来。
龚小柏垂着脑袋说:“姐夫,我这是替小北保密么,就大姐那脾气,我怕她知道了再把小北打成残废。再说,我家小楠也是这样,小北以前就跟他还有小卫子关系好,我怕大姐再误会是他们把小北给带坏的。”说着说着他猛地一抬头,着急地大声说:“姐夫,这玩意儿是天生的,他真不是让人带带就能变的。……我听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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