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酲
【看到你房间的灯灭了,晚安】
【早上好,今天有太阳,但是昼夜温差大,多穿点衣服】
【院子里晒的玩偶是你的吗?家里的玩偶我也洗过了】
【今天还去放鹅吗?】
易晖逐条往下翻,起先还有点紧张,怕他又提到那天的事,结果他只字未提,说的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时间分布还很均匀,隔两个小时一条,像是生怕打扰到谁。
易晖从未见过他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看完只觉得茫然。
自己已经如他所愿,在把过去的事一点一点地移出脑海了,他为什么还要再提呢?
而且他这样,一点都不像他了。
恰逢周末,易晖接受心理咨询的日子。
江一芒作业写完了,跟他一块儿去。江雪梅把车子从邱婶家宽敞的院子里开到自家门前,上车的时候易晖在后面不住地催促江一芒,让她快一点。
江一芒狐疑地扭头打量:“干吗呀,把我轰上车,好背着我穿花裙子?”
为了画好裙子在电脑里下载了很多花裙子照片的易晖顿时红了脸:“没、没有裙子,我们早去早回。”
结果早回的愿望没能达成。
进到诊室里,刘医生就看出易晖的状态有异,例行交谈后又留他多聊了几句,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现在不是治疗时间,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告诉我,我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给你理性的分析和建议。”
面对这样诚恳的话语,易晖说不出拒绝的话,也没办法坦然交代,只说:“遇到一个老朋友。”
刘医生道:“看样子,你并不想跟这位朋友继续交往?”
这种不直接道破他的想法,又能将话题往他希望的方向带的聊天让易晖觉得很舒服,他正需要一个人听他倾诉:“他来找我,可能是觉得愧疚,可能是家里逼迫,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我不想他打扰我的家人,也不……不想再见到他。”
刘医生建议道:“根据你的描述,对方性格强势,‘婉拒’可能不适用,最好的办法还是当面拒绝,明确地告诉他‘回不去了’,还有‘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听到这里,易晖有些恍神,不过只短短一瞬,短暂到他还没来得及细究原因,就随风消散了。
临走前,刘医生还提出一种假设:“有没有可能,他是真心的呢?不是因为愧疚,也不是因为家庭,仅仅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易晖愣了下,随后摇了摇头,笑得无奈:“不可能。”
这个假设在易晖看来比自己借尸还魂这件事还要荒谬。
他明明知道我已经死了啊。
看完医生,母子三人去超市采购,顺便在楼下的快餐店吃了晚饭,磨蹭到夜里八点多,才开着小面包车往回赶。
易晖这几天没睡好,靠在后座脑袋抵着窗户打瞌睡,江一芒倒是精神十足,开着窗户大声唱歌,从流行金曲唱到经典老歌,江雪梅偶尔跟她合唱两句,边唱边夸:“我女儿简直神仙唱歌,出道做歌手都没问题!”
易晖眯着眼睛听她们笑闹,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家里有一个善用鼓励式教育的家长真好。
记忆中他的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虽然对他很是疼爱,从小到大,易晖还是能敏感地察觉到她深埋心底的遗憾和怨恨。
所以才会对当年刚认祖归宗的哥哥那么凶,把他视为要来害他们母子俩的恶人;所以看到自己的画从不给予夸奖或者鼓励,只在即将离世的时候幡然后悔,拉着他的手,求他为她画一幅画。
无论在当时还是现下,易晖有足够理由猜测,哪怕他捧着一张白纸来到母亲病床前,她也会挤出笑容说好看。
想到这里,易晖竟不知该为自己与日增强的记忆力高兴,还是该为说好了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而悲伤。
他的心愿是作为江一晖活下去,可他舍不得那些回忆,不管是开心的还是难过的,统统都舍不得。
幸好天黑得彻底,无人知晓他在怀念,也无人目睹他湿了眼眶。
回到家里,把采购来的食材归置好,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包保鲜膜的逐一封存,结束时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江一芒明天要上学,打着哈欠先上楼睡了,江雪梅想起明天要穿的工作服破了个洞还没补,抱着针线盒进了房间。易晖主动收拾残局,把包装废料全部装进一个垃圾袋,打算扔出去给厨房腾地方。
垃圾箱就在路对面不远处,一趟来回用不了几分钟,易晖便没披外套,穿着薄衬衫就出去了。
小镇上家家户户崇尚节俭,这个点除了江家,别家挂在门口的路灯都灭了。易晖一路小跑到路对面,勉强看清垃圾桶的位置,扶着边沿把垃圾袋塞进去,再把丢在一边的桶盖拿起来盖上。
没来由的一阵风吹得易晖打了个寒噤,他把手蜷回袖子里,转身刚要走,突然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抓住手腕,大力一拽,还没来得及叫,就已经被按在旁边的墙壁上,面前压下一个高大的黑影。
“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听到声音的一刹那,易晖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才落下。
是他,不是什么坏人。
周晋珩大约也没想到自己差点被当成趁黑打劫的强盗,借着对面的一点光看见易晖唇色发白,以为他冷,松开撑在墙上的一条胳膊,去摸易晖垂在身侧的手,摸到了表情更难看:“手这么冰,不是让你多穿衣服吗?”
易晖尝试挣动几下,抽不出来,无奈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以为周晋珩已经走了。这个人最是没耐心,谁胆敢给他冷脸贴,他肯定甩手就走,从此再不来往。
所以易晖今天并没有抱着寻找解决办法的心态和刘医生交流,周晋珩自以为是惯了,哪里需要他来解决?
他暗自迷惑着,并不知道和他面对面的人同样心生疑窦。
“我要带你回去。”周晋珩以为自己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白,现下握着他的手,还是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易晖不解地重复:“回家?”
周晋珩以为他动摇了,面露一丝欣喜:“对,回家,家里的画室已经布置好了,朝阳的房间,你一定喜欢。家里的玩偶也都洗干净放在床上了,你想抱哪只睡觉都行。家里还请了新的阿姨,做饭很好吃,尤其擅长做甜食,以后想吃甜的不用出门,在家里就能吃。”
周晋珩说得急切,这让易晖找回了一点曾经的感觉。可他说出来的话易晖还是听不懂,反复提到的“家”字更让他觉得陌生,陌生到根本不该从他口中出现。
易晖喘匀了气,道:“你认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沉默延续了近一分钟,久到易晖以为周晋珩又在琢磨该用什么方法折磨他,他已经闭上眼睛等待了,忽而听见一声轻笑。
“你不是?”周晋珩仿佛听到一件很好笑的事,“那你是谁?”
易晖咬了下嘴唇:“我叫江一晖,不是你要找的……”
下巴传来的疼痛让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唇齿间,易晖被迫睁开眼,正对上周晋珩在黑夜里散发寒光的瞳仁。
“你看着我,说你不是晖晖。”周晋珩咬牙切齿地说,“看着我,再说你不是!”
易晖被他按住身体,掰着下巴,动弹不得,半眯着眼睛看距离他不到一公分的人,先是觉得轻松,心想这才是他,他原本就是被惯坏了的臭脾气,不可能对我这么好,接二连三的忤逆否认早久该将他激怒了。
后来又觉得他好像疯了,变成一头喜怒无常、只会用嘶吼咆哮发泄暴躁的野兽,唯一能制住他的只有一个回答,他想听到的回答。
可是易晖不想说出那个答案,说了就等于妥协,他就又要变回那个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只能依附于他人生活的傻子。
老天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不是为了看他重蹈覆辙,不是为了让他再度沦为笑柄。
这个信念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在心中升腾,易晖睁大眼睛,视线与面前人的平齐,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你要找的灰灰……我不是。”
即便告诉自己要忘掉,他还是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周晋珩叫他“灰灰”,他就把这当做两人之间独有的称呼,就像他私底下叫他“老公”一样,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当时有多开心,现在回想就有多痛。
“晖晖”和“灰灰”听上去没什么不同,意义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天上皎月洒下的光辉,一个是地面徒劳翻飞的尘土。
易晖直直看着周晋珩,用沉静无波的声音重复一遍:“我叫江一晖,不是你要找的灰灰。”
灰灰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冷如冰窟的山间小屋里,死在他三年如一日的冷漠和轻贱中。
第二十四章
“你不是……再说一遍你不是?”
周晋珩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若不是看到他微微抽搐的面颊,似乎在咬牙忍耐着什么,易晖差点以为他没有生气,只是在反复确认、希望得到最准确的答案而已。
易晖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是。”
说完,他卸掉全身紧绷的力气,发现说谎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尤其是说过一次之后,再说就变得格外容易,周晋珩再度冷笑也没能让恐惧卷土重来。
又一声轻笑过后,周晋珩问:“那次在机场,还有画展,你的反应怎么解释?”
“我怕生,看到机场那么多人当然想避开。”易晖逐一回答,“在画展那种公共场合被一个陌生人拦住,正常人都会紧张害怕。”
这个回答完全说得通,可正因为找不出漏洞,周晋珩心中疑虑更甚,问下一个问题时就没先前那么胸有成竹:“那你……为什么画我?”
说的是拿奖参展的那副画。
易晖料到他会问这个,把仓促准备好的解释念台词般地说了出来:“我妹妹是你的粉丝,参赛的时候不小心画出与你相似的轮廓,后来觉得这样有侵权嫌疑,就主动赔付违约金把画撤回了。”
比刚才更加无懈可击的回答,让周晋珩有片刻的怔忡。
他还是不信,却没办法再用笑容掩饰:“不小心?好一个‘不小心’。”
易晖梗着脖子与他对视,坦荡的目光把他仅剩的一点信心撕得粉碎。
周晋珩喉头发紧,吐息沉重,强弩之末般地挣扎道:“别骗我,别想骗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来。”
直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易晖的眼前尽是那双盖不住血丝的眼睛,还有眼底映着的两个小小的自己。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被用力捏过的那只手还在隐隐作痛,他把那只手放在怀里,贴在胸口,被凉透了的心捂着,过了点冷气,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快睡着的时候,昏昏沉沉间摘掉用作伪装的面具,暂时放下江一晖的身份,易晖漫无边际地想,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呢,早一点握住灰灰的手,就像今天这样紧紧握着,说不定他就能多撑一会儿,撑到你发现他的好,撑到你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做了一整夜的梦,易晖醒来在床边坐了许久,揉着晕乎乎的脑袋,一个连贯的情节都回想不起来,只记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片段。
比如江一芒把他最喜欢的那只大鹅杀了红烧,五只大瓷碗都没能装得下。
由于画面太过真实震撼,他赶紧给邱婶打了个电话,得知大鹅们都好好的在围栏里待着,挂掉电话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江一芒笑得恨不能先找个地洞躲起来。
“我要真杀那鹅肯定不会让你发现,等你把鹅肉吃干净再告诉你啊。”江一芒越想越觉得好笑,捂着笑疼了的肚子道,“哎哟我的哥,大清早的是要笑死我好继承我没写完的数学作业吗?”
江雪梅从房间里出来,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数学作业?”
江一芒反应极快,拉易晖做挡箭牌:“哥以为我把他的鹅杀了,给邱婶打电话,确认鹅的安危呢。”
江雪梅听了也笑:“就隔一条泥路,开窗吼一嗓子你婶就听见了,用得着打电话?”
易晖当然不会说怕被不知道埋伏在哪里的某个人听见,红着脸道:“打电话比较快。”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吃完早餐,晒衣服的时候易晖一眼也没往院外看,回到屋里用手机上网看买的花肥到哪儿了,退出去时手指不慎点到短信,被刻意忽略的两条未读信息铺陈在眼前。
一条是来自昨天下午:【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一条是来自昨天晚上:【给我一个回复好吗?我很担心】
对于这两行字,易晖的感受仍是茫然多于其他。
为什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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