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酲
还没画完,小傻子一定会回来的。
想到小傻子曾大言不惭地说要拿卖画的钱买一座房子送给他,周晋珩轻笑一声,除了觉得有趣,还意外地生出了些许期待。
所以,带着这样的好心情接到那个电话时,周晋珩的第一反应便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换完鞋拿起钥匙出门,他一面思考开哪辆车去接小傻子,一面皱着眉问:“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是做消防器材那家的公子,成天追着周晋珩拍马屁,一张嘴巧舌如簧,这会儿不知怎么犯起了结巴:“找找找到了,在在在郊外的一座山上。”
每听到一个字,周晋珩的脸色就冷上一分。
心跳却反其道而行之,额角也一突一突地狂跳,顶得太阳穴阵阵胀痛。那股被他用自我安慰强压下去的不安卷土重来,这回声势浩大,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眼神变得木然,肢体关节也开始不听使唤,周晋珩迟缓地从口袋里摸出旧手机,看屏幕上小傻子的笑脸,问:“哪座山,找到什么了?”
毕竟是关乎人命的急事,那人听他声音还算平稳,没有像平时那样暴跳如雷,便大着胆子重复一遍:“城北郊外的青黛山,尸体,找到了。”
初秋的S市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太阳已然消失不见了,黑云中蓄不住的雨水争先恐后地落下。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什么“警察刚到”“正在封锁现场”“你那个大舅哥也来了”……周晋珩统统没听见。
他脑中一片空白,心也被抽空了,四周好似竖起一道屏障,将喧嚣嘈杂尽数阻隔。
唯有从天而降的水仍拥有穿透能力,一滴雨在手机上,模糊了易晖的脸,他忙用手去揩,手指在屏幕上打滑,不慎解锁,那四个字不期然闯入眼中。
他放下手机,回身望去,依稀看到那座被乌云笼罩的大房子里,易晖趴在桌子上,用那只被他烫伤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等你回家”。
小傻子用着世界上最笨拙的方法,花了三年的时间把这四个字拆开来,再揉烂、碾碎,企图悄然无声地灌注进他心里。
而他,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才将它们拼凑完整,才想起来要回头。
作者有话说:时间线稍有改动,前文也跟着改了一遍。
第十章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易晖接到唐文熙的电话:“你怎么这么快就走啦?”
易晖如实相告:“比完赛没别的事,就回家了。”
唐文熙遗憾道:“好可惜啊……这周末学校有个美术展,我们还想约你一块儿去看呢。”
“我们”两个字让易晖想起上次跟唐文熙说话时偶然碰到的故人,他不由得紧张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攥拳往袖子里缩:“你、你们自己去看就好,不用管我。”
“不管你?那怎么行,我们可是老同学。前天你走那么急,都没来得及一起吃个饭,下次可不准再推了啊。”
听出与面对面时如出一辙的热情,易晖渐渐放松下来。
分别时唐文熙要走了他的手机号,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打来。当时见到杨成轩,易晖光顾着慌了,现在坐在离首都很远的家里,安全感足够,才得空细想原属于江一晖的这段朋友关系。
从之前聊天的只言片语中,易晖察觉到唐文熙是有些崇拜江一晖的,他称江一晖为“美术天才”,而且听上去只有羡慕并无嫉妒,说明江一晖的才华是得到周围人的认可的。
但是易晖不一样,他从小学美术单纯因为喜欢,加上家庭条件不错,无人给他施加压力,他便学得没什么上进心,也从不跟人比较,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绘画水平跟专业学画的江一晖定然天差地别。
底气不足让易晖十分局促,没说两句,他就着急想挂电话。
那头的唐文熙没发现他的不自在,围绕美术相关话题跟易晖又聊了几句,见易晖遮遮掩掩不愿多谈,抱怨道:“江同学你怎么回事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平时话不多,提到绘画相关就来了精神,一堂课都不够你一个人发言的。”
易晖愣了下,他看向窗户玻璃,竟无法想象这张脸张扬自信,侃侃而谈的样子。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人会听的。”
“怎么会?”唐文熙拔高嗓门,“我听啊,我们都喜欢听。答应我,以后有空,一定要常回学校坐坐啊。”
挂掉电话,易晖一个人在画室里坐了许久。
他知道,他们喜欢的是江一晖,不是他。
没有人会喜欢他。
即便曾经有人对他说过“喜欢”,那也是违心的,有其他目的的。
有谁的“喜欢”是那样的呢?粗暴,敷衍,极尽侮辱之能事,但凡聪明一点点,都能看出他有多讨厌自己。
易晖走到外面,在那盆因为天气转凉被移到室内的铁茉莉前蹲下,伸手摸了摸它墨绿色的叶片,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也好,没人喜欢就没人惦记,没人惦记,就没人会伤心了。
易晖不知道的是,在一千多公里外的S市,一切都因为他乱了套。
城南郊外,警笛声回响在山林间,高瓦LED灯将周遭高矮不齐的草木照得惨白,不远处的小房子也分得一点光亮,在泥泞的地面投下低矮的黑影。
路上堵得厉害,雨天山路湿滑,上山颇费工夫,周晋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山路寻到这里,一波警察正从小屋里退出来。
山上夜里湿冷,头发、身上都被雨水打得透湿,周晋珩浑然不觉,拨开人群冲进那间小屋,环视一圈,里面空无一人。
给他打电话汇报消息的那人还在,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拽,似在嫌里面阴森晦气:“周少,周少您先出来,人已经运走了,我刚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您都没接……”
周晋珩恍若未闻的,甩开他继续往里走。
他用一分钟时间将不大的屋子翻了个遍,窗帘后面、木桌下面、床底下,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放过。他紧抿双唇,一句话也不说,锐利的目光死死地在每一个角落搜寻,带着一股不找到决不罢休的气势。
最后是被现场的警察拖出来的,见他执迷不悟地还要进去,严肃地说要追究他妨碍公务、破坏现场的罪名。
周晋珩听了这话忽而有了反应:“什么现场?”
警察:“案发现场。”
“什么案?”
“命案。”警察以为他是来找事的,回答完把他往警戒线外轰,顺便扯着嗓子宣布,“开始清理现场,无关人等尽快撤离。”
周晋珩被推到外围,离那小屋近十米远的地方,他还不死心,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几个人同时按着肩膀拽着胳膊,在原地动弹不得,死死盯着那座隐没在黑暗中的小房子。
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布满鲜红血丝,胸膛因为急促的喘息剧烈起伏,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裤腿被泥水碰脏,衣服也被雨水洇湿斑驳一片,整个人形容狼狈,哪里还有平时光鲜亮丽的样子。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掺杂着警察在给刚赶到的屋主做笔录的对话声——
“这房子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十几年总有了吧?荒郊野外的,这么多年也没人住,谁记得啊。”
“那你是怎样跟死者进行的交易?”
“我就住在这山脚下,喏,就南边有亮光的那块儿。那天我上山溜达,看见他在这附近转悠,就问他干什么的,他听说我是这屋子的主人,高兴得不得了,问我这屋子卖不卖。”
“然后你就卖给他了?”
“嗨,哪儿能啊,这破房子也没个产权,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会做这种买卖?是他,没过几天又跑来,说要买这个房子,我不肯卖,他就追在我屁股后面,说多少钱都行。我看他挺诚心的,就想着租给他玩两天算了,还帮他从山下搬了桌椅进去。”
“钥匙一块儿给他了?”
“给了给了,能不给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警察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房主看:“确定是他吗?”
“是他,确定是他,长得挺俊一小伙子,说话傻乎乎的,这里——”房主指了指脑袋,压低声音,“可能有毛病,是个傻的,我给他钥匙,他跟我确认好几遍,问这房子从现在开始是不是属于他了……”
话音未落,身旁一阵嘈杂暴动,周晋珩突然挣脱桎梏,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揪住房主的衣领拽起,仰着下巴俯视他,吼道:“你说谁是傻子?他不是傻子,你看错了对吧?快说你看错了!”
房主吓呆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地将周晋珩拉开。
混乱中,他看见警察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的照片,上面的人有一张白净的脸,几缕柔软的短发盖在额前,将他黑亮的瞳仁遮挡大半。
那人冲镜头笑得灿烂,跟周晋珩捏在手心里的锁屏壁纸一样,咧开嘴,露出左右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来到医院,周晋珩仍浑浑噩噩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对于自己来这里的目标却很明确,他询问过导医台,疾步来到太平间,没承想扑了个空,工作人员说遗体刚刚已经被亲属运走了。
“是他的哥哥,说要送去首都火化,他父亲也签字同意了。”
周晋珩心跳得还是很快,大脑飞速运转:“不用做检查吗?”
工作人员回答:“你说尸检?检查过了,缺氧加上体温过低引发的心脏骤停,好像没有外力伤害的痕迹。”见周晋珩神色茫然,于心不忍地补充道,“走得不算很痛苦,而且最近天冷,尸体也没到面目全非的程度。”
从医院出来,那几个词还在周晋珩脑袋里盘旋——尸体,案发现场,是个傻的,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怎么可能?易晖的模样那么清晰,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在朝自己笑。
不知该去哪里的他再次返回家中,哆啦A梦玩偶好好地躺在飘窗上,那副未完成的画也还在,周晋珩陡然松了口气。
小傻子最喜欢的东西没带走,画也没画完,怎么可能死呢?
他不会死的。
通知周晋珩消息的那个人大概怕他出事,从山上开始就一直跟着他,这会儿见他面色松弛,以为他缓过来了,说了两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又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着胆子说:“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这都是天意,我们几个早就说您和易小少爷不配,他哪里配得上您啊。”
但凡听说过他们俩关系的,也都知道周晋珩讨厌易晖。各种聚会从不一起出席,闲下来就酒吧厮混彻夜不归,偶尔提及易晖眼神中也满是轻蔑,傻子都看出来他若不是身不由己,早就把易晖踹了。
因此那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周晋珩想要的结果,自以为是地拍马屁,没想到周晋珩反应强烈,用比刚才犀利百倍的眼神看他:“你们几个?你们哪几个?”
天已经完全黑了。
赶到酒吧,那几个人听见风声正打算开溜,被周晋珩在后门堵个正着。
“是谁把他锁在里面的?”周晋珩脸色阴霾,声音很沉,“说!”
那三个人刚才还嬉皮笑脸,这会儿被吓得节节后退,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敢吱声。
他们后退一步,周晋珩就向前两步,周身散发的狠戾气息充斥在窄道中,将几个人重重包围。明明是一对多的情况,那几个人竟没出息地吓出一身冷汗,平日里的嚣张底气消散殆尽。
直到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退,三个人才哆哆嗦嗦地开口,开始互相推诿——
“是他,他先看到易少爷来找您,叫我们一块儿去逗他玩的。”
“你胡说!明明是你,是你说想看他是不是真的傻,还拉着我一起……”
“周少你听我说,我没有参与,这件事跟我无关,他们两个说要送易少爷上山去的时候我没跟着,我还劝他们不要玩大了。”
“放屁!当时就属你起哄得最厉害,还说要帮他看看生日礼物周少会不会喜欢。”
“那那那恶作剧总不是我干的吧?是你,走之前把门锁上了,让他乖乖在屋里等周少。”
“我哪知道你还把钥匙带出来了?那儿荒郊野岭的,叫救命都没人听见。”
“谁知道他这么傻啊,让他等着他就真待着不动,但凡脑筋正常点儿,翻窗也跑出来了啊。”
……
接下来的扯皮周晋珩没耐心继续听,崩在临界点的怒气无预兆地被点燃,他冲上去按住一个人就打,紧盯要害部位,拳头一下下落在头、脸和胸口上,次次都是拼尽全力般地凶狠。
警察赶到时那三人已经瘫在地上动弹不能,周晋珩还骑在其中一人的身上,一拳一拳不知疲倦地挥,骨肉被重重击打的闷响将耳膜撞得生疼。
被警察拉开的前一秒,他还攥着那人衣襟不肯松,用野兽般嗜血的眼神盯着他,面目狰狞地质问:“你说谁傻?你他妈的给我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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