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是风动
“他来找我离婚,我给他提了三个条件。养身体,学会赚钱,考星大。”萧问水说。
Susan瞪大眼睛:“你还真觉得他能考上星大?”
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如果是你安排好的……也不算难吧,你那么多老师在那里,弄个名额易如反掌。”
但是萧问水没有回答,他只是重复着,“他怎么能考上呢?他第一次一个人生活,他连炒菜锅都怕,吹风机也怕。这些习惯还没掰正过来。”
Susan说:“迟早会掰正的,不是什么难事。云秋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萧问水继续说:“一个Omega,身体还弱……他要跟B结婚最好,等再过几年,把腺体切除手术做了,这样才不至于因为发情期受制于人。有人想要捏死他,会跟捏死一只小蚂蚁似的,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温家也好,云曦也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年云赣树敌那么多,我们家放过就算了,其他人呢?云曦自己还早靠着夫家庇护,温家牵扯众多,更不必要为他大动干戈。”
“娇气,动不动就就哭,谁受得了?一个人活着都是难事,他以后……他以后遇到的人,能个个有这种耐心?他还有一大堆惯出来的毛病。”
萧问水开始有一点喋喋不休的趋势。
他这样子很好笑,面色苍白,带着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和冷漠,可是又是那样神经质的,一刻不停地说着,Susan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健谈的时候。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小的时候,饭里沾了汤汤水水不吃,菜和肉混在一起不吃,甜的东西和咸的串味了不吃,他觉得白粥里不应该放糖,放糖了也不吃……现在鸡蛋也肯吃了,但是只吃泡在稠汤里的荷包蛋和蘸料的白水蛋,还是喜欢吃零食,薯片一吃一大包,经常吃饭的时候睡觉,晚上起来还要吃饭。身体就是这么养差的。”
萧问水皱着眉头,话语仍然是冷静理智的样子,“才过了三个月,我放得太早了,他现在这样搬出去是会出问题的。”
直到这时,Susan才轻轻打断他的话。
“不会,老萧,云秋已经长大了。”
萧问水揉了揉脸,顿了一下,疲惫地说:“——对,对。我知道。”
他不再说话,而Susan也例行给他做身体检查。
疼起来时是真疼,一个大男人在骨痛的折磨下浑身发抖,在药物排异作用下反胃、干呕到食道裂开渗血,他还是很年轻的年纪,只比云秋大五岁,算起来,和他一个年龄的人约莫刚刚大学毕业,带着学生气扛起家庭的担子,尚且不知道今后要去往哪里。
Susan走后,萧问水躺在休息室睡了半个下午。枕套没有换过,带着浴室里沐浴露的味道,混杂着一点Omega的信息素气息。
这种香味,像是云秋还在他身边。
萧问水至今也不明白的一件事,是云秋有一段时间天天热烈地释放着自己的信息素。他猜测云秋是想要掩盖自己身上的某些气味,但最终这种猜测也不了了之。
云秋的大多数想法他都能看透,但是这个小孩更多的时候是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血来潮,他举止没有章法,所以屡屡给他意外。
只是这一次,萧问水在半梦半醒间,在治疗后虚脱的阵痛间,嗅到了一点松节油的味道。那是油画画室里弥漫的气息,这种气息沾染了他的整个高中时代,是夏日的潮湿、闷热和颜料的气息混在一起的味道。
这种气息一下子将他拉入了谵妄的梦中。
他梦见自己在高中,开学第一天,他去了画室旁的陈列馆。
“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听见这个声音,他往旁边看。穿着工装外套、漂亮得像个小王子的Omega正睁大眼睛看他。他背着书包,站在他身边,成为了他的同学。画室走廊上的阳光透在他微软的发间,细碎而温柔。
他听见自己说:“是。”
“哦,那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我明天也会来看望它的。”Omega说。
萧问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说:
“云秋。”
云和秋,两样美好的事物。在梦里的这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这名字背后代表的不是某个因为作弊的糖果而落下的偏心和遗憾,不是十八年前覆灭在泥土中腥风血雨的幻梦,嫉妒、疯狂和仇恨都与它无关,也不是其他被冠以任何意义的事物。
云秋只是云秋,他用尽生命去爱的两个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他爱他,可是又好像从没爱过他。深长的孤寂和彼此的寂寞中,好像只剩下了他们彼此。他十六岁大学毕业,接连经历父亲去世、叔伯争权,还要抽出空来运作名下的医疗团队,给一个自闭症的小孩治病。
那时云秋只有十一岁,做了一个小手术,在家中卧床养病。
他坐在书房里,开着电话会议,沉默压抑地,听着董事会的长辈们挨个语重心长的“教导”,带着虚伪的善面,指导他,批评他,以为萧齐不在,他们便有轻慢这个毛头小子的资格。
只是那一天,电话视频因为一点意外而中断。排异反应正剧烈,每天只知道哭着要吹吹抱抱的云秋竟然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摸到了书房门口,又气又急地冲着电话里喊:“不许骂他!不许你们骂哥哥!不许说他!”
他仍然分不清他的两位哥哥,只是听见了电话里带着冷漠和轻慢的“劝导”——那样的冷漠和敌意,连一个自闭症的小孩都能感受到。
萧问水关了电话会议,抬眼看向他,说:“云秋。”
可是云秋哭了起来,跑到他身边,扑进他怀里,真情实感地为他身上遭受的委屈流泪。
那个空寂无人的家中,只有一无所依的男孩和一无所依的男孩拥抱。那也是云秋在萧问水面前第一次展现除了自己的人类以外的关心。像是镜花水月,有时候,萧问水也不记得这件事情是否存在过,那像是假的。
醒来后,周围已经是沉沉黑暗。
萧问水摸索着起来,开了灯。公司的人都走尽了,而他也准备下班了。
他神色如常,和秘书打过了招呼,说自己明天要休息半天,换萧寻秋来处理事情,有问题就给他留言。他要她通知司机,今晚上不必接他回家。
他身上仍然疼痛,一种脱力的痛,但是他觉得这还在可以忍受的地步,不必过早地适用镇痛药,免得最后一段日子太过煎熬。
他回了一趟星大附中的家,一切还和昨天一样,云秋拿走了小熊,再没回来过,家里空空荡荡。
萧问水喂了一次萧小狼,接着把它装进狗包,和它的狗玩具狗零食狗粮一起堆在门口,让人来送走。随后,他回到院子里种着龙牙花的小别墅,推门走进去,到了二楼,他高中时的实验室。
实验台上摆放着几块足金,还有红宝石和纳米线,一些焊接材料。开灯后望过去,流光溢彩,璀璨的一大堆。
有两条小金鱼已经完工了。
他在这个工作台上修补过无数云秋的玩具,八音盒,小风扇,浴缸小鸭。他的设计、动手能力并不逊色于他的绘画天赋。单凭书中只言片语的描写,萧问水画了好几个版本的纯金小金鱼的模型图,最后决定保留半粗糙的触感和多到恐怖的细节。
他花了一点时间做模具,模子打出来之后,接着就是往半融化的金属上慢慢地贴上鳞片、红宝石。
这是非常细致的活,他骨头发疼,偏偏越疼,他反而更能镇定下来进行手中的动作。他想着云秋看过的那本书里虚无缥缈的雨季,想起云秋折腾这本书时,靠在他身边的触感,想起那时候云秋又嚷嚷着要染发,结果始终未能成行。
早上九点,他又做好了第三条小金鱼。距离云秋提出的二十七条还差很多,但是他至少有时间给他做满一罐子的这个东西。
萧问水把这一条也丢进铁皮罐里,然后打开了手机。
昨晚的通话记录是个陌生电话打来的,云秋是用温存锐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吗?
萧问水想了想,编辑了一条短信,说:“不要生气,好聚好散,云秋。我做了三条小金鱼,你可以抽时间来看一下,然后我们把其他的事情讨论一下,好不好?”
他打出几个字:“别哭。”
过了一会儿,又把这没有立场的关心删掉,字斟句酌地写完后,点击发送。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红色警告:
【发送失败】
【对方不在信号服务区,或是已将您加入黑名单】
萧问水顿了顿,指尖微微地冒了点汗出来。他重新发送了一遍,见到还是这个提醒,于是跳转到拨号页面,给云秋打过去。
绵长的忙音,听起来好像没有尽头。
第六十八章
云秋打了电话, 秘书回复他说, 萧小狼可以给他。
云秋于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温存锐,并且想要把那五十万块钱退给他。温存锐拒绝了:“压岁钱给你就拿着。”
萧问水说要断了云秋的经济来源,实际上是个不成立的条件。只要云秋想, 云曦会给他钱,温家愿意帮扶他, 云家当年的财产还原封不动地封存着——当然,封存的钥匙暂时还在萧问水手上, 之前云家的股份是被萧齐吞并的,理论上来说,云秋要继承云家的财产, 也要得到萧问水的允许。
隔天, 萧问水的秘书又给云秋打了个电话,传达了这个意思:只要云秋能够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养活自己,离婚之后, 也会连带着云家的遗产一起交给他。这是云秋成人的考核, 并不单单是萧问水自己提出的,而是联盟官方解除监护人手续中必须达成的一环:被监护人需要提供自己能够独立生活的证明,包括银行流水和社会关系走访。
云秋就揣着他细细碎碎、碾磨了好几个月的伤心和难过, 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临近期中考试,云秋还需要时间准备,所以要尽快安顿下来。温存锐想劝他在自己这里住到年底,但是云秋隐约知道自己好像是个麻烦,所以不太愿意继续呆下去。
他把温存锐给自己的五十万存了起来, 有点不太清楚一个人要活下来的话,每个月需要多少钱。以前,他以为萧问水和萧寻秋都是直接把钱打进他的ID卡,可是每次付款,云秋都会看见自己的余额是一个斜杠,医生告诉他那是可以无限透支的意思。
他点开支付纪录,仔细看着账单。上次他去联盟最大的游乐城童话乐园,云秋喜欢上了里面的一个钻石小熊雕塑,主办方说是非卖品,但是萧问水打了一个电话,对方死活不松口之后突然肯卖了,开价是三百七十万联盟星币。当时萧问水懒得动,云秋也就拿自己的ID卡刷走的,还记得周围人艳羡的目光和惊叹声。
云秋之前知道萧家有钱,也隐约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缺过钱,但是直到今天,他才认真地去想了想这件事情,意识到了自己拥有过的东西。
他问温存锐:“一个人要活下去,每个月需要赚多少钱呢?”
温存锐想了想,模糊到:“这个有很多情况的,我上大学的时候没生活费,家里让我们自己闯荡,我五百块能活,五万也不嫌弃,啃过挂面馒头也吃过好的,一开始是跟着我哥画画,后面我跑来当演员了,勉强糊口吧。不过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云秋,你可以问问你的同学,每个月生活费多少?”
云秋就去问了罗炎和他们这一圈子的好朋友。星大附中是半寄宿学校,住读的学生不少,校内食堂、商铺标准等等都和星大差不多的。云秋问了一圈儿后回来,得知最低的生活费是八百块,最高有三千块,这是在星大免除宿舍费和水电费的情况下。
他在这边算算算,罗炎发短信告诉他:“你算这个也没什么用嘛,不过我们学校的贫困生补助是每个月五百块,你是在做什么高中生生活情况调查的报告吗?”
云秋胡乱搪塞过去了,小声说:“嗯。”
五百块,云秋竭力回想食堂中饭菜的价格,素菜三块钱,肉菜五块钱,云秋自己打饭的时候总是要八九种,并且一直吃不完,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嫌弃太多的分量——每一个菜那么大一勺的分量,是可以给一个人吃一整顿的。
街市上的餐馆就更贵,外卖不用说。云秋觉得大约还是自己做饭划算,可是去他和萧问水去过的超市里一看,一根芹菜的价格都要几十块钱。
他有点迷茫。
温存锐知道后,笑着告诉他:“你们去的萧氏名下的生鲜供货市场,都是最好的蔬菜采摘当天空运过来,品质值得了这个价,肯定贵。”
云秋于是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世界上还有个地方,叫做菜市场。
他把这三个字记在了本子上,然后去看房子。
他要租房,又畏惧和别人租住在一起,更怕给自己亲近的人添麻烦。云秋沿着学校的路往外走,刚好看见一个老式小区贴满了出租广告,于是进去看了看。
小区楼房很旧了,剥落的墙皮后露出摇摇欲坠的电缆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灰和青苔的味道。云秋按照记下来的楼层逐一看过去,敲了前两家,都没有人,走到四楼时,刚敲了一下,里头钻出来一个敷面膜的女性,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租房啊?”
云秋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租,只是过来看一看,对方一句话就把他的立场带跑偏了,好像不立刻租下就不应该来这里似的。
“租多久?我要去我老公那边上班了,这边只长租给单人,至少一年起,房子里头东西会清,你要自己装修也行,反正以后我不回来住了。当然 ,如果有人买房前来看房,我会通知你。一年租金按市场价来押一付三。”女人语速很快,很显然是个麻利的人,一边说着,一边请云秋进了屋子,给他泡茶。
泡茶的间隙,又打量他:“星大附中的学生吧?高三生?”
云秋又点了点头。
“父母不陪读吗?那看来是租一年,我给你降点儿价,我弟弟跟你差不多大,不过成绩没你好,考不上这么好的附中,在外地念书呢。”女人说完后,问他,“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我就去打印合同了。”
云秋其实连她说的“押一付三”是什么意思都没懂,只是稀里糊涂的跟着去了,双方打印好证件,云秋交了钱——这里租金一个月三百块,好在云秋卡里还有温存锐给他留的五十万,不然会非常尴尬。
萧问水有没有冻结他的ID卡,云秋还不知道。他只是飞快地按照他给他的这三个要求执行了起来,解除了ID卡小金库功能里和萧家给他的卡的绑定关系,余额变成了五十万。
而那五十万,云秋也打算等自己有钱之后,慢慢还给温存锐。他今天做了一天的功课,知道一条小狗不用五十万这么贵,给小孩的压岁钱,也不至于这么多。他会能不用就不用这个钱。
房东通知他说下周就可以入住,当中等她搬家。然而,第二天晚上,房东又突然通知云秋:“那个,我把这房子卖了,昨天临时谈好的,因为对方开价很高我也比较需要钱。我已经跟新房主谈过了,他说一年内也不会入住,你可以继续住下去,我是来通知一下你的。”
买卖不破租赁,云秋想要再问多一点信息,免得自己上当受骗——他知道自己可能有点笨,是坏人容易盯上的对象,所以万分警惕。
然而女房东也说不清买主的具体信息,只给了他一个社交平台的账号:“你有事可以通过这个联系他。”
云秋并没有自己可能摊上了麻烦事儿的自觉。租房时遇见这样的房东,稍有不慎就要收拾东西走人。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麻烦都是其次,主要是后患可能无穷,也立刻不会再继续住下去的:谁知道之后还有多少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