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是风动
温度倒是不高,烧得不严重,可是好像神志不太清醒。云秋给他的嘴唇上抹水,又担心他这样睡着不醒会出事,开始犹豫要不要拨打120。
他还在犹豫的时候,萧问水自己醒了过来。看见他坐在床边,像是有些诧异一样,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只是轻声地、带着一些迟疑地问他:“云秋?”
云秋讪讪地说:“你发烧了,你想吃一点东西吗?我去给你买粥,发烧的话,不能吃太多口味重的东西。”
萧问水说:“没事。”
他起身披衣,看样子是要下床,然而刚刚站稳,鼻端就一热,血像是控制不住的流水一样滚落了下来,啪嗒滴在干净的地板上。云秋租房的地板是白瓷砖,猛地一看有些触目惊心。
云秋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萧问水就轻轻说了声抱歉,然后快步走向浴室中。
他很奇怪,没有用浴室外面的盥洗台,而是打开了浴室里面的花洒,水流声很久之后才消失。
萧问水在里面呆了有二十分钟,云秋在外面没有看时间,只觉得时间很长很长,过得很慢。他想起几个月前也撞见过一次萧问水流鼻血,那一次也是很久很久都没有止血。
云秋手足无措,只记得萧问水还没有吃饭这一件事情,于是重新打开外卖订单。
他的账户余额还有三百块——之前蛋糕店老板预支给他的工资被他拿去交了下学期的学费和最新一批的资料费、颜料、绘画参考书。大几千很快就花空了。
发烧的人最好吃一点清淡的粥,云秋找到一家评价很高的五星粥铺,找到了他们家菜单上写的“病人养生粥”系列。卖的最好的是鲨鱼骨枸杞粥,一碗要一百二十七快钱,云秋咬咬牙买了。
然而,他很快觉得一碗粥大约不管饱。萧问水平时没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只有不喜欢的东西——云秋找来找去,又给他买了两屉帝王蟹黄包外送,一屉三十块,两屉带配送费和包装费,又上百了。
一顿外卖花掉云秋两百二,他现在身上只剩下七十块钱,而他下个月的工资已经被预支掉了。
云秋只是在心里默默算着,还有七十块钱的话,他还可以去买两把挂面,一些青菜和肉,够吃一个月。只希望学校里暂时不要再有什么交钱的项目,不然他就只能动用温存锐借给他的那笔钱了。
萧问水洗好出来的时候,外卖也刚好送到。
云秋把外卖都放在桌子上,又给萧问水倒了一大杯温开水,说:“吃一点东西吧。”
萧问水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很明显的,一个人吃有点多,两个人又不够的分量——他问:“你呢?”
云秋指了指已经被丢掉的之前的外卖盒:“我吃过了。”
萧问水于是就坐下来吃东西。
他的鼻血已经制住了,可是脸上还是带着吓人的苍白,整个人都仿佛带着虚浮的疲惫模样。他身上有药味,是突然多出来的一种药味,可是云秋再闻了闻,又疑心是养生粥里放的中药的味道。
萧问水还是吃得很慢,一个小笼包分两口咬,一勺粥分两次喝,他的吃相很好,但是以前也不至于这样慢条斯理。
云秋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尴尬地低头刷手机。
发情期已经结束了,只是这道逐客令,云秋下不出来。
萧问水在发烧,而且他刚帮他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送客。
手机没什么好玩的,只有医生的日常调戏和温存锐的片场实拍,他的社交平台上有几条消息,都是罗炎转发@他抽奖的内容,偶尔也有艺术班的免费公开课。
云秋玩了一会儿手机,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于是放下来,手自然而然地又去摸画本和笔。
他练习绘画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云秋无意识地用铅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很快勾出了一个人面的轮廓,俊秀笔挺,冷淡沉默。
他落笔到一半,突然发现了自己画的是谁。画上的形象和眼前人的形象重合了——然而萧问水毫无觉察,只是低头喝粥。他的眼睫毛很长,可是不至于显出文弱和秀气,反而加深了那双淡漠的眼的轮廓。眉骨很挺,连带着那一抹眉毛都变得锋利起来。他是个值得入画的人,云秋曾经痴迷凝望萧问水的面容,觉得全天下所有人的面貌都无出其右。
而今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只是沉默地画着画,时不时很小心地往萧问水那边看了一眼。
冷不丁地,萧问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问他:“现在画画还适应吗?”
云秋放下笔,视线停在画纸上,没有看他,迟疑着说:“嗯。”
萧问水没声了,继续喝粥。
过了一会儿,又问他:“有没有想卖出去的话?我最近在办青少年艺术展和拍卖会,你如果想……”
云秋打断了他,小声说:“我的画不好看。”说完后,又补上一句忐忑的,“谢谢。”
“我看你速写和色彩已经很好了,我昨天看见你画了一张静物图,很好看,可以送给我吗?”萧问水问,又笑着,是开玩笑的语气,“你画个我吧,画个我也行。”
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是他以前哄他的语气,低声说:“我生日……我生日快到了,你送我一张,好不好?”
其实哪里快到了,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
云秋为他学了艺术,想要在他明年的生日上送上一幅画。这个惊喜在他得知的同时覆灭,上次云秋亲口告诉他时,仿佛筑起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曾为他这样努力用心,可是他错过了他身上的气息,错过了知晓他一切念想的时刻,直到最后才恍然惊醒。
云秋喜欢他,他一直知道,可是云秋走得那样干脆利落,他绝情得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他什么都没有给他留。这朵小喇叭花生长于幽暗,连自己的气息都掩藏得小心翼翼,最后消失在他迷离的梦中。
室内很安静,连萧小狼都睡着了,趴在沙发一角一动不动,只是时不时地抖一下耳朵。空气沉闷。
萧问水调整了一下呼吸,仍然带着笑望着他,只是那笑意快要绷不住了,像是马上要随着声音逐渐黯淡下去,“什么都好,你送我一幅……可以吗?”
云秋没有说话,在他这样热烈的请求前,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手里的画本,又看了看他。
他说:“这是我的作业,要交给老师的。”
他把画本收了起来,又像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不礼貌一样,云秋低下头,谨慎地补了一句:“我的画都太丑了,还是不要吧。”
萧问水没有坚持。
他吃完饭后,像是精神又差了一点,云秋问他要不要去医院,萧问水说:“再借一下你家的床吧,我睡一会儿。”
云秋就说好。
萧问水进了房间,而云秋继续留在客厅里。
从中午到黄昏,再到夜晚,空气慢慢地凉下来,开窗后,房间里的旖旎气息也已经散去。
萧问水睡得不沉,断断续续的,因为云秋留在房中的气息也是断断续续的。他知道自己在发烧,准备不去理会的时候,骨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他再次拿出那几个小药片吞进嘴里,就着盐水,口中无味,回味又微微发苦。
那种药还有镇定安神作用,萧问水这次睡得很快很沉,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
身边没有人,而客厅的灯还亮着。
萧问水有点疑心云秋这个小孩睡在了客厅沙发上,轻轻推门出去看时,却发现云秋还醒着。凌晨两点的时间,背对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写作业。房中静得能听见落笔时沙沙的声响。
他这么努力,一定非常非常想考上星大。
而这种努力中,也会有想要急切从他身边逃离的愿望吗?
那一刹那,仿佛有无声的光影将他们两人切开了。云秋会有光明前程,会有今后不再有“萧问水”出现的大好人生,而他会留在阴暗的角落里,直到枯朽散尽。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是无法抑制的渴望,他想把这朵花摘下来,拖回黑暗里,要死一起死,要腐朽一起腐朽,要沉沦就一起沉沦,这是不可控的、恶毒的火焰,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的野望。
萧问水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拿起过来时的外套,轻轻咳了一声,等到云秋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轻声说:“我先走了,公司突然有急事。”
云秋有些局促不安:“我,我送你。”
萧问水拒绝了,他淡淡地说:“太晚了,外面也冷,而且我有人来接。”
云秋“哦”了一声,又默默地坐了回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待人接物方面有所长进,可是也不知道一般人会在这个时候客套几句“那多不好意思”“那我就不送了,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他只是沉默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写作业。
萧问水推门出去。
指令一发出去,司机立刻火速赶到,他在楼下等了两分钟,熟悉的车就停了过来。
他不顾这是深夜,直接打电话给Susan:“我需要你过来一趟,带血小板。”
Susan显然还没睡,很精神地问他:“怎么了?有新伤吗?不是告诉你要保护好,现在任何一点小伤处理起来都很麻烦?”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这样。”萧问水说,“Omega挠的。”
那边寂静了一瞬。
Susan说:“要不,还是把这个病告诉他吧。我跟他的医生联系过了,现在云秋已经跟同龄人没什么差别了,他已经长大了。”
“不行。”萧问水说,“只有这件事不能告诉他。”
“你真要当情圣啊老萧?怕他伤心难过?”Susan还是那样微微带着嘲讽的语气,“我要是你,巴不得他知道你的病情,好重修旧好。说白了,都这样了,你不能替他做选择。被你抛弃的伤心,和送你上路的伤心,他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吗?我还以为你最近长进了,可是为什么正事上还是这么独断呢?”
萧问水还是坚持说:“不行,这件事真的不行。我不是独断。”
他说:“只有这一点他还没长大……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去解释。”
怎么去解释呢?光怪陆离的重生与病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死亡究竟通往何处,这一次是否会再次获得命运垂青。他自己尚且弄不明白,又要怎么跟一个一团天真的少年去解释?他心上的喇叭花固执地认为死亡不会是一切的终结,而只是一次不怎么舒服的重新开始。
他低声说:“我死了的话,云秋会跟我一起死。”
所以他不能告诉他,唯独死和爱这两件事,他至死也不会坦白。
第七十四章
云秋的下一次发情期在两个月后 。
穿刺针贯入时, 虽然疼痛尚且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可是异物进入身体的感觉仍然让人感到相当的不适。
萧问水躺在病床上,抬头看着头顶悬着的点滴瓶,灯光透过淡黄色的药液徐徐摇曳。他想起那天云秋在医务室, 以为没有人的时候,也是那样抬起头, 去看那琥珀精灵一样的滴液,整个人沉在半梦半醒的余韵中。
他算着日期, 算出了是寒假中的某个星期二。Susan的操作时不时会打断他的思绪,有时候是一枚注射针头,有时候是体内痛觉神经在极致的痛苦之下造成的肌肉痉挛。化疗的给药过程很漫长, 还要辅以大量的药片药剂。
最后他得出结论:“两个月后我还可以见他一次。再下一次又要两个月, 还有两次发情期,八个月就到了,我可以住院治疗, 他也可以尝试使用抑制剂和麻醉类药物度过发情期……不过这也说不好, 他的信息素浓度之前很反常,之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还是找个人劝他把腺体切除手术做了比较好……”
Susan为了帮助保持他的状态,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她问他:“这次见到他了,觉得怎么样?”
萧问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他怎么能住那种地方……热水器坏了, 没有地方修,外边那么吵,空气质量也差。可是他自己还不觉得,那么晚了还在画画……他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可是现在我去说,他也不会听。花钱也糊里糊涂,自己没什么钱,点个外卖还要花那么多钱。你看,没有我的话,他会过程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样的话Susan听过了不知多少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她还是和平常一样,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听着,知道这大约是一个病人对自己最后的安慰。萧问水说“他离不开我”的时候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温室里的花朵无依无靠,需要庇护才能生长,可是只要任何一个人见过现在的云秋一面,立刻就会知道,这不是什么养在温室里的喇叭花,这是一朵坚韧沉默的小霸王花。
那股子见谁挠谁的精神劲儿还在,尽管他沉默了很多,懂得了一些伪装的方法,可是没有人会比云秋更倔。这个小孩到过云顶的宫殿也爬过谷底的泥泞,最奇怪的是他能在任何环境下自如地生长起来,什么困难都掐不死他。
相较之下,萧问水这种自我麻痹,倒是显得有点可怜。
他对化疗的反应一直非常剧烈,这次针还没打完就已经出现了副作用症状。他的嗓音已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现在是真正地添上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沙哑,因为剧烈的呕吐,胃酸已经灼伤了食道,而他整个人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整个人苍白得像鬼。
然而就算这样了,他依然还很有精神地规划着,怎么继续不动声色地照顾云秋——Susan从他这里得知,萧问水买下了云秋租住的那个房子,用一个神秘的房东身份跟他联系着,给他做了许多事情,而云秋不知道。现在他又计划着,什么时候给云秋送一点东西过去,他说:“小玩意儿,都不贵,水果啊,零食啊,颜料画纸画笔这些东西,都是他需要的。”
他充满信心地觉得云秋会收下这些东西,因为那个小孩是这样不会跟他打交道,连客套话都不会说,死缠烂打也能送出手的。他可以利用他的心软达成这一切,这是非常恶劣的办法,但是他现在乐在其中,好像生活中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了这件事。
这些天,他甚至很少去管公司的事情,萧寻秋吃了他几回闭门羹之后,开始自己寻求结局问题的方法,成果有好有坏。萧问水说:“我手里一半的股份,是你现在实习的底金,也即是说,你可以在这些钱的基础上做你想做的任何决策,只要没有赔这么多钱,那你就安心自己钻研。”
萧寻秋毕竟是萧家的次子,虽然对经商不感兴趣,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基础也不差,也慢慢地对公司事务变得驾轻就熟起来。
萧问水说:“小秋那边我不用担心,而且他快结婚了。”
想到这里,萧问水忽而又说:“婚礼,云秋应该也会来。”
怎么会不来呢?那是他亲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