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桓春额前背后早已冷汗涔涔,声音喑哑,几乎俯伏在地上替桓文求情:“四爷也受了惊,现在还有些病症,才未能赶回家,求老太看在四爷生病的份上,饶他一回……”
“饶他?饶了这孽障,天下士人、悠悠之口,谁来饶了桓家!”桓侍郎只恨自己当初叫了这不省事的孙子去武平:“世上怎么有这样的蠢材!那宋时是个才子,将来成就尚未可知,两家即便退亲,也不该结仇。他做出这事,是怕宋家恨桓家恨得不深吗?竟还叫那些书生和福建提学御史抓住……”
桓春连忙又辩解了一句:“四爷没吐口说出咱们家的身份,那些书生也全不知道,只以为四爷是与宋三爷有私怨的旧仇人。”
“那是宋家念着师徒之情……也给我这礼部侍郎面子,不说出实情罢了。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自己咬死不认就能瞒过别人不成?”
桓侍郎气得精神不济,一手揉着太阳穴,挥挥手吩咐道:“拉下去。叫人把跟着去武平的人都带回来,一人打四十板子,那孽障带到堂前来,我亲自看着打!”
管家叫人把又哭又叫的桓春拉下去,桓侍郎听他哭叫声要把头上瓦片掀了,又皱叮嘱了一句:“莫叫凌哥儿知道此事。他与宋时一向交好,若知道桓文此举,恐他兄弟之间生隙。”
上回他听说了妹妹要应选王妃,便连祭扫大事都不顾,中途便匆匆忙忙赶回家质问此事;如今若知道他堂弟在福建陷害宋时,只怕以后要连兄弟情份都淡了。
桓家人丁不旺:他与老妻只生了两子,次子功名最高,去得却早;长子只同进士,若无人提拔,前程只怕要终在布政使任上了。三代更是只有桓凌这一个出息的,考得二甲进士,点了都察院御史,剩下三个男孙中只大孙儿桓升中了举,今科却误中副榜,被发到国子监坐监。
剩下两个孙儿,一个桓清老实木讷,只知埋头看书,连书生间的交际都不爱去;桓文这个惹祸头子更不必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他去,宁可叫桓清……
哪怕桓清不能周全礼节,至少能按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退亲,比这故意结仇的好!
他今已登上礼部左侍郎之位,大孙女又订下了周王妃之位,有周王外家傅本兵为奥援,只差一步就能入阁,宦途可说一片平坦。可子孙却不够成器,孙辈中只有一个桓凌能支撑门户,待他致仕,桓家还能有如此声势么?
那宋家子也是个有天份的读书种子,万一他心里暗暗记恨今日之事,将来有了成就要报复桓文他们可怎么办?今日他肯忍气吞声,半为情谊,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这礼部侍郎的权势吧?父子尚有为名利权位反目的,何况只是师徒情份,又经得起几回消耗……
虽是对不住宋家,为了他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为了周王与元娘夫妻好合,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这对父子,不叫他们机会身居高位,反过来报复桓家了。
他深叹了口气,踱到书房,让人挑亮蜡烛、铺纸研墨,坐下来给他早年主持乡试时取中的福建河道写信。
写这样的信着实违背他的良心,他落笔也颇为艰难,可到了蜡烛烧到半尽时,这一封信仍是写完了。
院中已是更深夜静,门外有值守的下人,却也都严谨肃静,一声不闻,空寂的院子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桓侍郎忽有些厌恶这寂静,耐着性子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折好,便扬声唤下人声来服侍。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随即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给这屋里添了几分人气。他心中放松了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拿火漆腊封,我要寄封信去福建。”
他身后的人却不答应,而是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信纸,自己展开看了起来。
桓侍郎大怒,回头就要喝斥,满腹言语却又在见着那人的面目时生生堵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家人侍婢,而是他眼下最不想见着的,他的二孙儿桓凌。
他只扫了那张纸一眼,便看清了桓侍郎花一晚上写出来的东西,而后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揣进袖子里,深施一礼,叫了声祖父。
桓侍郎养气的工夫也极深,“嗯”了一声,淡淡道:“原本不想叫你插手此事,不过料来你早就知道了吧。”
桓凌受着祖父锐利的目光逼视,神色却一毫不变,平静地说:“祖父恕罪,自从我知道四弟去了福建,就一直叫人盯着此事。今日祖父审完桓春我就听着了消息,到城外施家瓦子找了他一趟,问得究底。其实他所以做下这事,并非像桓春所说那样,全是为了元娘,而是为他从小就嫉妒三弟,嫉妒他天资好,得长辈宠爱。”
他抬眼直视着祖父,重重地说:“四弟读书不好也罢了,却不可有嫉贤妒能之心。若祖父纵容着他今日因妒害时官儿,明日他怎么就不能害我?日后做出了祖父也无法回护他的事,咱们桓家也要受他拖累,望祖父三思。”
桓侍郎冷笑道:“你不在都察院好生为朝廷做事,就为个外人的事跑去城外教训你弟弟?朝廷养你这御史有何用!”
桓凌道:“若非咱们家毁婚,宋三弟如今已经不是外人了。祖父也不必算计着如何打压才子,而是要欣喜于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直戳桓侍郎的心窝,他不禁皱了皱眉,怒道:“莫非你还要为他拿自己的前程威胁祖父?”
桓凌垂下眼眸,温顺地说:“孙儿不敢。我今日能在外头流连,不必在都察院做事,是因我已卸了御史之职,马上要外放汀州府做府通判了。我求了座师吕首辅多日才得此职,调任文书见今已在吏部,此事是真正避无可避了。”
什么!
“你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浊流官!
这一去,唾手可及的资历、前程都没了,甚至还不知几时能再回京!
桓侍郎气得一阵阵头晕,恨不得早二十年把他打死,省得他今天来断送自己一生心血。
桓凌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轻抚,摆着一副恭顺面孔说:“通判却是管刑名、粮草、督运的,下面哪个县里有督运税粮不利的,我这通判也要担上干系,正需路道台看顾。祖父若还有哪些门生弟子在当地任职,不妨多写几封信,都交我带到福建,好请上官们格外关照我些个。”
第17章
桓侍郎咬紧牙关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回护宋家父子,为此不惜前程了?”
桓凌似有些悲凉,又似悲悯地看向祖父,低叹一声:“我岂是为了宋三弟与世伯,我实是为了祖父与元娘,为了咱们家的名声,才不能要这个前程。
“祖父要入阁,元娘要入宫,你们都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只盼着你们得偿所愿。可是咱们家令女儿退婚再参加采选的事,难道能瞒过天下人?这退亲的恶名别人是担不起的,唯有我这个嫡亲兄长能承担。将来若有人提起此事,祖父便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做兄长的不讲理,硬夺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宫,如此方可不伤祖父清名与元娘闺誉……”
他忽然笑了笑,朝着桓侍郎一低首:“孙儿能为家里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以后我到汀州,还望祖父在朝中多回护,莫教汀州府治下各县出事,不然孙儿这辈子就难再回京孝顺祖父了。”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你爹娘在世时叮嘱你效力报国,你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你爹教你仁义孝悌,你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你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你这一走,还有谁肯跟你这全无前途的小官成亲!你父亲只你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你出孝以来,祖父又给你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你莫非疯魔了!你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