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他有官文、路引,一路依驿站而行,有官接官送的,这样若还能出事,真是天要亡大郑了。他婉拒了温大人的好意,只向他借了几副弓箭防身,这些弓箭皆是民间可藏的东西,也不算贵,温知府借得痛快,甚至不要他还,只盼他哪天写了文章再送自己几篇。
宋时笑道:“自然,往后小弟还要在汉中开论坛、设学校,到时候若得了才子,必定派他们到吾兄阶下受教。”
好!好!温知府喜出望外,连连答应,又送了他几步,终于送不下去,将一条早先备好的新柳枝递到他手里,祝道:“愚兄便在此专等,望宋贤弟一路平安。”
宋时接了柳枝,在马上躬身道别,转身直奔西北的洋县。
温知府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却仍舍不得回转。同行的僚属都劝他不可送别太久,恐有失知府的身份,温知府却慨然道:“我身在边陲,稀见名士,只恨不以再留他两天、两个月,多送这一会儿又算什么?”
三四月间正是春色初归,出门踏青的佳期,只当借今日送别时春游一番吧。
他笑吟吟地回头,正要与同知、经历等人商议到何处赏花观景,却见本府经历徐参脸色苍白,大张着口叫道:“有、有人!宋大人——”
宋大人怎么了?!
温知府合身转过去,恰见到一名穿着皂色紧身衣裳,不知什么来头的人骑马从林间转出来,直奔宋时的车队飞驰而去。身后林间仿佛还有人影晃动,只恨他读书多年,眼力不大好,眯着眼细看也只能隐约能见那人身上似隐隐流动着铁器的亮光,不知是兵是匪。
他不敢大意,连忙叫徐经历:“快叫人上去看看,不可令宋大人受惊!”
这里可还在西安府境内,他的眼皮底下,若是宋大人出了什么事,天下文人汹汹物议,可还容得下他么?
他要不是不通武艺,简直恨不得替徐经历带人冲上去了。可徐经历也是个不通武艺的书生,只能在后头呼喝衙差,那些衙差又无马匹,纵有反应快,立刻就按着刀跑上去的,却也跑不过那些骑马而来的人。
温大人眼睁睁看着他手下衙差只在眼前鸭子一样慢慢扑腾,而那队不知来历的骑手却已逼向宋时的马队。那位宋大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个愣头青,不仅不知害怕,反倒催马迎了上去,直冲向领头的骑士。
两匹马越冲越近,眼看着是个要迎头撞上的路数。对面马上的骑手在两人交错时张开双臂,宋时也仿佛松开缰绳,不知要拿弓箭还是要做什么。
温知府又不敢看又不敢不看,闭上眼按着胸口深深呼吸,强提一口气望向宋时:
那两匹马竟没撞上!也不知怎么地,两匹马竟似驯过一般,头对尾贴在一处,宋时叫那人对面拥住,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对方怀里,简直要被拖到另一匹马上似的。
温知府心惊胆颤地说:“这遮莫是绑票!”
不是绑票,大人看他身后的人——
身旁人连连提醒,温大人才注意到后头林间已有人马探出来,却作士兵打扮,停得远远的。有两人举着仪仗牌子,牌面斜向身子一侧,看不完全,却也能从露出的偏旁猜出,写的正是“佥都御史”四个字。
第148章
三月末温煦的春风吹动树枝草叶,和着林间鸟鸣吹入人耳中, 犹似一曲从京里传唱过来的《鹦鹉曲》。
温大人的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
佥都御史是正四品大员, 可不比平日会外放到各省督察军政、学政的都察御史、提学御史, 轻易不会出京。慢说他们陕西,当今京城之外十三省也就只有一位佥都御使出巡, 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刚随王驾到陕西的桓御史?
只是他才到陕西不久,不是该在汉中陪侍周王,怎么跑到西安……
温大人脑中刚转过这个念头, 就忍不住暗啐了自己一口——
还能因为什么?那两匹马还在交头并尾地凑在一起, 宋三元都快倒到另一匹马上坐了, 还能为着什么?
这两人可是在朝堂上过了明路的关系,圣上前脚发付周王出京, 后脚便特地把宋大人派到陕西来做知府, 岂不正见得圣意如此?不然翰林外放总得有个缘故, 宋三元正编着本朝大典, 又没听说他有丝毫错处,为何外放到地方?况且这天下间无数府州, 怎么就恰恰叫他到了周王与桓大人所在的汉中府?
太祖曾道“是真名士自风流”, 只怕就是他二人这般了。
温大人年少时也是个风流才子, 转念间想明白这些, 等那两人分开后, 才领着左右同知、经历缓缓策马上前,向桓御史问安行礼,请他们到西安府少坐。
桓凌婉拒了他的好意, 含笑解释道:“王爷初到汉中,有许多事正待我陪同处置,本官也不敢在外多耽搁。这回我出来迎接宋大人,王爷还怕路遇盗匪,特地借了府中兵士,我们也得早些还回去。”
宋时是奉旨赴任,他也肩负重责,不能在西安多留连。温大人与随行的这一干官员不敢勉强,也只得带着几分遗憾目送他们离去。
幸好这回是平平安安离去,再没个冲出来劫人的了。
西安府几位官员终于可以安心地赏景踏青,桓凌安排两名士兵在前引路,剩下的左右护住宋时带来的几辆大车,一并从官道西行。
路上不便说朝中事,宋时便跟他说起了自己离开前两家的情况。
宋家自然一切安好,桓凌那位大堂兄在京也平平安安的,周王府的事他要避嫌,不会去打听,但没听说圣上有什么裁制便是好消息。
路上能说的只是些不要紧的消息,到晚间住进驿馆,桓凌便急着关上房门,问他为何突然被发出京城。
他还没出京时,宋时分明是个宠臣,以六品编修的身份入宫见驾都见过,皇子也要倾心结纳。怎么他才跟着周王到了汉中,两三个月不见,他就被外放地方当了知府?
甚至没顶个天使头衔,彻彻底底成了外官!
宋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从六品升到五品么,有什么不好?我还觉得这是圣上为成全咱们,特地把我送到这里呢,不然我那前任汉中知府严大人也还不到考满升迁的时候啊。”
桓凌眉角微抽,将他揽到腿上,紧扣着腰身逼问道:“宋大人,本官奉旨随周王殿下巡查陕西文武官员军政事务,却是听不得这样的敷衍的。”
若不说实话,小心叫他剥去衣冠,先抽上几百棍子再说。
宋大人虽升迁到五品,却还比他这个四品佥都御史低两阶,让上官拿住了,就连诉冤的余地都没有,先被堵上嘴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他还没受大刑便紧张得腰身轻颤,脚下像踩着棉花般虚软,一身的血气都撞到头上,低声求饶:“大人轻些审,下官受刑不过,愿意招了。”
他那身官袍早被剥去,满身新落的刑伤,喘息都有些费力,看着颇为可怜。桓御史也舍不得逼他太过,缓缓揉着他的心口帮他顺气,问他:“你在京里做了什么?该不会是上本为周王殿下说话吧?”
他们出京时朝中两派还为推举哪位皇妃为后明争暗斗,不到一月间,圣上却忽然下旨要礼聘名门淑女为后,将朝中涌动的暗流压下。又过不几天,便出了宋时被贬之事,故而他怎么想也觉得这两桩事必定有联系。
他这些日子日夜忧心,只怕宋时为了他家的事对周王太过用心,才招致这场贬谪,如今见了人……
虽然人没见怎么消瘦憔悴,还能说能笑,把外放说得像平常升迁一般,可他知道宋时性情疏朗豁达,退婚这样的耻辱都可以付之一笑,单看外表也看不出他在京里是否受了苦。
桓凌揽着宋时的肩,轻轻将他按进怀里,柔声哄他:“你越不肯说,我越忍不住心里猜疑,何不给我个安心?好坏你人已经到这里了,便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宋时叫他揉搓得没脾气,微微抬头,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前些日子明发天下,要迎立新后的诏书吧?”
那句“毋以妾为妻”就是他说的。
……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