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可要给仙姑修一座庙?”
“不可不可,仙姑不是已说了?自己不是仙姑本是人。那应是当伤心过度,一夜白发,怎好就当作真的仙姑供奉,你们上回要给舍人公子建庙时公子就说活人修不得哩!”
众人说得又似真事,又似妖仙故事,黄巡按越听越疑惑,便凑上前去寻了个老人,操着一部不大地道的西南官话问道:“老人家,我是外乡来贩绸缎的客人,不晓得你们乡里的故事。这白毛仙姑是何等人,那舍人公子、王家又是什么人物?白毛仙姑与王家有什么仇怨?”
他说的官话本地人听不懂,还是一个福州来的衙役连说带比,勉强给他翻译了过去。
城北这些日子又治水又整地,宋时还代表县里给农户办了小额低息贷款,贷给农具、种子、土化肥和杀虫剂,乡民们见的“官人”多了,也不大羞见外人了。
老农见他虽然穿得贵气,人却有笑模样,不是那等欺凌人的富户,便笑呵呵地答道:“客人若说这戏里的舍人公子和王家,其实谁也不知是哪县哪村、哪户人家。是县城里找太爷告王家状的苦主当中有个会唱诸宫调的女子,每天在告状房外唱一段这曲子,我们村里徐大郎进城听会了,回来唱唱给乡亲们解闷罢了。
“若是说那些小子刚才叫的舍人公子,那是我们县宋太爷的公子,是个神仙童子般的人物!前几月大水,都托赖他领着人划船来救了这一乡百姓,他父亲宋大人还借了谷米、农具给庄户们,周围几里的百姓才得活命!王家便是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了,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多占田地,还不交税,听说皇上都为他们闹得娶不起儿妇!”
皇家娶亲跟一个乡间富户有什么关系……黄巡按皱了皱鼻子,暗暗摇头,却从老人淳朴的、不大好懂的口音里听出了一件事:王家真有隐田隐户,宋县令也绝非陈、徐等家所说的不顾百姓死活的酷吏,反而很可能是个不顾身名,一心为百姓谋利,却因过于偏向小民而委屈大户的清官。
不过这隐田也是天下皆有之事,还要看宋县令的处置是依法合制,还是借此盘剥大户,从小民身上博取清誉。
黄巡按按捺心中纷乱念头,又问:“这白毛仙姑的故事又是怎样来的,原先本地就有这传说么?”
那老农只说不知,身旁又一个乡民抢着说:“是不是舍人公子带人从大水里救了咱们这些百姓之后传出来的?那时候舍人公子救下的人都送到山里寺庙、尼庵了,许就是在哪个庙里见着的白毛仙姑。”
先前那老者道:“小老儿当时却没听说,只知道舍人会做水不沉的护具,大雨天带着那些人到堤上填堵溃堤,竟一个也没冲到河里淹死。”
那不是白毛仙姑给舍人做的?
虽然之前他们没听过,但戏文里都唱了这白毛仙姑,许就是真的有呢?
越来越多的村民听见他们说话,也凑上来各抒己见,倒把黄大人挤到一旁。他们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做翻译的衙役也听不出来这些乡民的土的话了,田师爷便凑上前建议:“大人如今微服而行,无人认得出,咱们何不就到县里看看那唱曲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照着董西厢,按白毛女被大春大锁解救时的原词改的,不写原文内容了,大家凑合着看吧
第31章
黄大人叫师爷一言说得意动,兼之从庄户口中问不出什么能听懂的东西, 也就上了车, 命差人往城里赶。
进城不远, 只见夹巷民居外站着个浓妆艳饰的女子,手按红板, 正在击节自唱。旁边有不少穿着腰机布粗衣的百姓围着听唱,人群直堵上官路,那赶车的差人不敢快走, 勒马慢行几步, 就听风中送来一声银盆浸月般的【赏花时】。
“一地风霜暮色寒, 夹着雨冻云低送旧年,盼爹爹未还。怕王家也, 躲债已七天。家下通无粮与钱, 幸有邻家婶娘怜, 送些糙谷为餐。且炊熟子, 待父共团圆。”
曲声并不惨淡,甚至唱出几分娇俏欢快, 细听其词却道尽了农家贫苦之境, 不由人心生怜惜。黄巡按敲车壁叫差役停下, 回首对田师爷说:“这曲子不曾听过, 写的又正是庄家苦处, 似与那《白毛仙姑传》是一套的。看那女子路岐打扮,独自按拍而唱,莫非就是那老农说的告状人?咱们去问问。”
告状房都是县衙拨了未租出去的官房做的, 从外表也看不出与民房有什么区别,没准武平县的告状房就设在这儿呢?
两人下了车,先不挤进人群里,叫差役拉住一个支着担子在旁贩果子,却频频将头转向人群中听曲的小贩问话:“这里可是告状房的所在?我家大人从外地来做买卖,听说县里告状房有个唱《白毛仙姑传》的,唱得绝好,莫不就是眼前这位小姐?”
那小贩笑道:“不是她,不是她!她是合告状房那位小姐学的,远不如人家哩。不过这《白毛仙姑传》实在新鲜动人,便她们偷学来的,也比旧曲儿中听些。”
他们说着话,那女子道几句念白,击节按板,欢欢喜喜地唱着煞尾:“我盼爹爹早回还,父女们相看把心安。再赚得些低钱,换米粉半碗,好做糕团。”
那汉子重重叹了一声:“也就是王家的佃农这般苦,数不清的租佃压在身上。似我等在城里做个小本经济,托着咱们县青天宋大老爷庇护,也吃得肉、吃得糕,生意好时些还能与人到荤茶馆要些个酒菜。哪至于欠下还不尽的高利贷,叫人把女儿也拉走的?”
那汉子是个走东串西的生意人,会的口音多,差役就听得明白些。他们之前在村里听时,因着跟庄户语言不通,没问清前情后果,听那汉子意思像是王家拉走了白毛仙姑,急着想知道细情,便问道:“那王家人就把白毛仙姑拉走了?他们怎么把杨大姐害成白毛仙姑的?”
那汉子叹道:“大爷们何不耐心听听?这个于娇娘是从头唱的,现在才要唱到杨白劳回家。过不久王家的狗头管事穆仕智就要上门逼债,逼着那杨白劳按手印卖女。可怜杨白劳只有这个独生女儿,却叫他自己卖成了奴婢,急得他回到家就喝了毒药,大年夜间死在了门外……”
几个人听熟了曲子的人凑上来骂道:“也不知那狠心的王世仁、穆仁智是王家哪一支的!曲儿里就该唱出他的真名来,咱们这些男子汉,一人一拳头也打死他了!”
“可不是,逼死人家,转天正元旦就把喜儿大姐拉到家里做了奴婢,还嫌人家不欢喜,这是人做出的事么!”
“那杨白劳只此一个女儿,还指望她百年后摔盆顶幡的。王家竟就生生把人拉走了,连安葬时也不叫她给亲爹穿白戴孝,抓一把坟土,那老杨魂魄怎安哪!”
耳中至此时还响着轻快的声腔,那伎女肖拟老年男子口音,一叠声唱着【醉落魄】:“卖得豆腐,称米粉还家住。回来恐与东家遇,却藏怀中,天幸平安度。”
说几句念白,又唱:“富豪家仕女簪金缕,庄佃户怎生区处。买将红绳二尺许,唤:‘喜儿到面前来’,绕发紧紧扎住。”
那伎女正唱到父女团聚,充满希冀地过年;黄巡按众人却已听说后来杨白劳服药惨死,孤女被王家强买作奴婢之事。在城外那个唱曲的庄家汉口中,他们更知道了杨喜儿多年后的模样——在山野之中孤身求活,满头白发,甚至被人当作妖仙供奉……
这一刻父女们扎头绳、蒸年糕的轻快欢喜,再过不久就要变成天人永隔的悲苦。杨喜儿这么个等着爹爹躲债回家时还一派天真的少女,以后竟会变成那个心中刻满万千仇恨的白毛仙姑……
随行的差役都忍不住骂道:“他们父女已经过得这样苦了,那王家是什么心肠,忍心将人家父女全都逼上绝境!”
几人骂了一阵,又忍不住低声问黄巡按:“依大人看,这曲里唱的究竟是真是假?那王家也是世居此地的大户,子孙都读了书的,真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体么?”
曲中唱的杨家父女不一定真有其人,但王家定然有多收田租、放高利贷、买良为贱之事。
可又是怎样的人能把这些事写进一本诸宫调里,还写得这样直指人心呢?
若说写它的人是庄户,庄户岂有这样的才学,能依谱填词,还填得深情致致,令下到庄户小贩,上到他这样的官人也要动容的地步?若说是才子词人,又怎能如此深刻了解佃农的贫苦悲惨,又怎么舍得将一个妙龄女子写成不人不鬼,满腔仇恨的模样?
他不只是想听这曲子,更想知道曲子背后是何等人物了——怎么偏偏就能在宋大令清理王家隐田隐户,要惩办王家的罪责时,恰到好处地写出这套诸宫调?
他为王家准备的结局又是什么?
黄提学挥了挥手,吩咐道:“不在这里听了,问出告状房在何处,咱们先去告状房寻人。”
前方撂地的伎女才讲到穆人智自夸“能拐就拐,能诓就诓”,几个差役都支着耳朵细听,恨不能听完了全场再走。可惜黄大人催促,他们不敢久留,就在背后一片喝骂声中清开挡路的闲人,问明告状房方向,驱车疾走。
好在告状房那边也有《白毛仙姑传》,还是最初唱出这本诸宫调的人唱的,肯定比眼前这个唱得更好,内容更新。众人心下期盼,赶着车穿过长街,终于到了城北这座几乎成了王家家族牢房的告状房。
借住在这里的都是贫苦农户,隔着街就能见到许多穿着短衣的庄户、头上包巾的农妇和几乎光着身子的娃娃出入。而在出了告状房不远,又奇妙地聚集了许多穿绸衫的人,与穿腰机粗布的穷苦百姓混在一起,有站有蹲,讲究些的自己拎着椅凳,都围在一起听人唱曲儿。
那声腔远比他们听过的两场都更清越,高亢得像是鸽子胸前挂的哨笛被风吹响,声音回荡在云天之上。
“闻听唤鬼,倒叫我心惊惶。临溪自端详,见白衣白发长。哭声爹娘,见喜儿今日成甚样,我是人——”
围听的人轰然叫好,黄大人也安坐不住,站在车门后踏板上,俯身望向唱曲的女子。
饶是他见惯绝色,见着那女子时也倒吸了口冷气:这份艳妆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眼圈描得重重的,外眼角斜飞而上,衬得星眸欲醉;两腮晕染胭脂,颜色似揉碎桃花,艳压海棠;更兼着朱唇皓齿,蝉鬓轻笼,额头如少女般留着短短的刘海,越发明艳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