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穿云裂石,带着让人几乎要潸然泪下的力量。
在歌声中,乌压压的群鸦被震得扑腾着翅膀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那个声音唱的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词,那是极其悲壮的调子:
“魂兮魂兮,束尔者谁?
死者何去,生者悲凄!
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九幽之门洞开兮,
冥顽之灵弗负兮!”
纪元的铜钟被敲响,亘古不灭的浩大扑面而来,他的魂魄像是忽然被人震回了躯壳。仿佛有冰冷的水从天灵盖泼降下来,原本已经到了丧失意识边缘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重新有了一点力气。
他拼命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想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唱出这么让人想要流泪的曲子。
睁开眼之后才发现天已经昏沉沉地暗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的流民了,他们已经走远了。而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太阳下落的地方缓缓地走来,每一步都像踏着天空垂下的太阳,身上披着猩红的残光。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古的武士,武士唱着悲壮的歌,踏着末日而来。
没等那个身影走到近前,少年就重新昏迷了过去。
昏迷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不甘心了,他的一生虽然像蝼蚁一样浑浑噩噩,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看到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见不到的远古武士,听到了那么悲壮的曲子,这样子也算得上值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堆小小的火堆边。
救了他的,是一位盲人算命先生,已经很老了,拄着拐杖,和他一样,是跟着逃荒的。因为年迈,腿脚不便所以落在了后面,这才遇到了发烧昏迷在路边的少年。盲人算命先生干巴巴的,一把老骨头,那威武武士的形象只是少年意识迷离视野模糊下的错觉。
而那曲子,也是盲人算命先生自己为了壮胆唱的。
这盲人算命先生是个老不正经,同他在火堆边说起进商都的幻想之时眉飞色舞地说,商都里都是有钱人,随便忽悠忽悠就能够从有钱人手里头扣下点儿钱。有钱人手里头扣下的残渣就够他们这些小百姓吃酒喝肉上大半夜。
说着,盲人算命先生朝着他挤眉弄眼说,那商都里头的勾栏姑娘皮肤那个地柔……表情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少年听见自己心里那个踏着残阳烈日的武士形象破碎的声音。
他木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被老瞎子捡回一条命之后,少年开始跟着老瞎子一起北上去商都,一路上老瞎子倚老卖老让他拿拐杖拿东西,自己揣着一堆破破烂烂的算命罗盘木签努力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遇到人就问对方要不要算上一卦。
少年看得几乎想笑。
这逃难的人,个个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来算卦,还是一个一看就不靠谱的混日子的算命先生。
老瞎子心态倒好,信誓旦旦地等到了商都,就可以凭借他这手好卦术,成为大家大户的座上宾。说着就问他愿不愿意拜他为师,只需要十两银子。
少年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想要把这老瞎子的东西给他当头砸过去。
就这样,两人磕磕绊绊倒是出人意料地真走到了商都附近。
走到离商都不远的丘陵时,少年想着一鼓作气到商都再休息,老瞎子非要说自己腿脚不行,非要在一处破败的小庙里头歇息一晚上。
没办法,两个人就在这破庙里歇下。
歇下之后,老瞎子摸出了自己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口中念念叨叨地摆弄着,少年看着觉得好笑,这一路上老瞎子向他吹嘘了不少次自己的卦术如何精通如何天下无双,结果算个路还不准,带着他愣是绕了个大远路。
少年口气不善地和老瞎子说话,想让着老瞎子赶紧地去休息。
但是今天的老瞎子似乎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他哆哆嗦嗦地将一堆少年看不懂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在地上快速疯狂地涂着一些看不懂的繁杂符文——一开始少年以为那是老瞎子发疯随手乱涂,但是很快地他就发现那些图案带着一种离奇的美感,根本不像随手乱涂能够画出来的。
隐隐约约地还透出一丝规律。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瞎子苍白着脸哆嗦着手在地上摆弄,少年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很奇怪,没来由地。
他连连喊了老瞎子好几声,老瞎子都没有理会他。
诡异的是,念念叨叨,在地上胡乱涂抹,摆弄着那堆他不认识的东西的老瞎子,竟然让少年再一次想起了自己那一天自己昏迷之前见到的幻影——西边的太阳颓然坠下,远古的武士踏着血色的残阳大踏步走过无边的大地。
在商都的青冥塔上,山河图展开的那一刻,老瞎子猛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在少年的惊声交换中,老瞎子“吭哧”地一下以普通老人不可能拥有的速度从地上跳了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
老瞎子喃喃地念叨。
他扭头看向了商都的方向,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让少年几乎觉得他不像是个瞎子。
“什么火?”
少年问,话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难以掩盖的惊慌。
老瞎子抓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扯着他走出了破庙,一指商都的方向,嘶声道:“火……好大的火。”
商都的方向,黑色的夜空被金色的流火点燃了。
第173章 商都天变
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 自己会见到那样的场面。
站在丘陵之上, 远远地望去,看到在黑夜被金色的流火点燃, 在苍茫的大地上九十九层的青冥高塔耀眼得万里之外也能够见到——那本该是漆黑的高塔, 在这一夜燃烧起来,如同巨人的火炬。
这幅场面太过震撼,太过伟大, 让少年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他颤抖着声, 下意识地想要去问身边的老瞎子,那是什么。
但是一回头,少年却愣在了当场。
商都的金色流火光芒覆盖整座城池,城池之外的丘陵都为流光的余晖所映照, 光亮蒙蒙。那映射千里的光, 将老瞎子的脸也照出来了, 而在那一瞬间,少年看见了老瞎子脸上的神情——那是让人几乎不敢呼吸的神情。
在少年认知里, 不着调的, 老不正经的老瞎子脸上的神情从来都是装模作样的,猥琐的。
但是在这一刻, 老瞎子脸上没有了猥琐, 没有了不正经, 没有了戏谑的笑意。
每一根苍老地皱纹在这一刻都似乎被刀剑那样的光芒笼罩着,老瞎子脸上的神情冷厉得让人心惊,他直直地注视着商都的方向, 眼中的神光几乎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一个瞎子该有的眼神。
不,不仅仅是眼神。
这一刻,老瞎子身上流露出的那一丝危险的气势绝对不是一名混日子的算命先生该有的。
老瞎子注视着商都,少年注视着老瞎子。
一个疑惑划过他的脑海:
——老瞎子真的像他表面上那样,只是个混口饭的算命先生吗?
……………………………………
清晨的光芒,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是在商都已经有什么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在前一天明心和尚,柳无颜和廖乾落脚的破败农户屋子里,套着一件破麻布衣服的廖乾坐在地上,像条被赶得走投无路的败犬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狼狈不堪。
在他身边的地上,插着宿神刀。
鲜血顺着宿神刀的刀身早已经渗进泥地里,现在成了一小滩不怎么明显的褐色污迹。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够狼狈的,但是明心和尚比他更狼狈。这位来自梵音阁的佛子此时身上的袈裟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灰色的僧袍也换掉了,身上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像个粽子。躺在那张潮湿的床榻上一动不动。
明心和尚睁着眼,愣愣地看着漏风的屋顶。
他本来该死在九州钱庄门前的——这个看起来斯文悲悯的年轻僧人昨天杀了王敬之之后,不顾一切地想去斩杀从九州钱庄藏库里诞生的东西。
廖乾不知道明心和尚看到了藏库之下的什么东西。
在明心和尚和柳无颜离开之后,廖乾坐在这间屋子里发呆了一会儿,最后伸手握住了刀骂了一句,也朝着九州钱庄的方向赶去——他当初当了懦夫,现在不想再当懦夫了。廖乾不知道山河图在哪个地方,但是对于九州钱庄他自认为比明心和尚要熟悉一些,因此想赶过去给明心和尚搭把手。
结果在半路上的时候,遇到了两名不知道是不是金唐暗卫的人。
廖乾不是柳无颜那样什么时候都会拔出刀,哪怕不敌也要砍上去的人。他使用了一些小把戏,花了一顿功夫甩掉了那两个人,赶到了九州钱庄。
他到的时候,只一眼,就知道晚了。
九州钱庄已经被黑雾笼罩,明心和尚一条黑气凝结成的巨手一样的东西击飞重重地摔在地上。廖乾看到在黑雾中还有无数那种巨受一样的影子。
就像整个九州钱庄分庄已经变成了怪物一样的东西。
站在那黑雾之前,恐怖的压力就扑面而来。
而在那个时候,金色的流水一样的光线已经在商都的大街小巷之中游走了,黑雾里的东西越来越强大,相反的是明心和尚这样的修士越来越弱小。
但是被击飞的明心和尚咳着血,却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要迎上去。
这个脸上写满悲悯的佛子在那时候看起来就像疯魔的狂徒。
廖乾拔出宿神刀,握住,冲过去。
宿神刀中的周天星宿是颠倒的,廖乾自己本身也是逆转了生死的人,山河图展开之后颠倒的五行错乱的灵气虽然也让他感受到难受,却不至于像明心和尚那样被以恐怖的速度削弱着实力。
但即使是如此,廖乾也是几乎搭上自己的小命才将明心和尚救了回来。
这个时候,商都里面已经完全变了天日。
带着面具暗卫,披着灰袍的人倒处游走,斩杀残余的仙门弟子,鲜血浇灌青冥塔,前所未有的异变正在发生于这座城池里。
城门被封锁了。
廖乾不敢带着明心和尚突围出城,于是只能挑着那些小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带着重伤的明心和尚回到了这个他们一开始待着的破败小屋里,这里是当初饥荒留下的一片废墟,只有流浪汉,从其他地方逃来的饥民住在这一片不像人住的地方。
尽全力给明心和尚处理了伤口之后,廖乾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坐了整整一夜。
这座城的五行颠倒,灵气错乱下,明心和尚筋脉中运转的真气都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廖乾身上虽然还有一点治疗的灵药,却也不敢给他服用,因此只能像凡人大夫一样给他包扎起来。
天亮之后,明心和尚醒来了。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屋顶之后,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山河图展开了。”
“知道了。”
廖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
“别管什么山河不山河了。”
说着,廖乾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拔出刀别在腰间。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小条缝隙向外窥探。这片荒废的破败的地方看起来像平常一样,安安静静,没有人气。唯一的不同应该是空气中还若有若无地残余着一些金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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