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所以你们是打算当一回如今纪元的十八氏了?”
叶羿笑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嘲讽。
“在你们眼中,仙门已经成为何时亡故的烈日了啊。”
“天下之地,七分在仙门,仙门坐拥万里之沃土,却看不到路旁的冻饿之骨,我们这些人不敢声称自己是侠义之辈,所做的对于仙门对于您来说,恐怕也只能说是蜉蝣撼树,但眼见饥荒四起,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得的确不错,可惜了。”
叶羿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动怒。
“叶长老的容人之量也出乎我的预料啊。”
带着斗笠的男子称赞道,他明明已经停下脚步了,可是背上的箱子却没有随着安静下来,反而越来越响,像是里面装着什么活物。
而叶羿的大氅也被风吹得翻卷猎猎。
两人之间的气势对抗并没有中断,他们之间的气流已经如同急速狂卷的群刀。
“容忍之量?”
叶羿唇角微微一扬。
“这就十分遗憾了,这种东西其实我从来都没有。”
第90章 万人之骸
黑暗中的那道刀光宛若春日飘落的薄樱一般, 优雅得不可思议, 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用来杀人的刀法。
但它的的确确就是杀人的刀。
雪里刀,叶羿。
在易鹤平他们还年轻的时代里, “雪里刀”这三个字代表着的, 是一个绝对的风云人物啊, 人人都说九玄门盛产疯子, 而叶羿曾经,就是那个疯子中的疯子, 雪夜提刀行千里,横越十二王朝斩人头。
那个时候的叶羿,和合欢宗的弟子一般, 对自己的脸重视得不得了,曾经为了一颗养颜丹单挑合欢宗的年轻一辈所有能手,行事乖张跋扈。但也是出了名的俊逸优雅,单看表面就像一名翩翩如许的好儿郎。
但是和他交手的人都知道,好皮囊下面是什么货色。
雪里刀的刀美到如梦如幻,但这刀却是淬了血的。他穿着最华美的衣服,行走在最黑暗最危险的黑暗地带,舞着夺命的刀法, 诵着古远的诗篇, 踏着一地的尸骨积血而去。九玄门那一辈的威名, 半层来源于他。
但就像曾经的太上宗最年轻的那位长老孔安一般,这样一位人物后来也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逐渐在江湖上失去了姓名, 随着新的天才新的人物出现,逐渐被人们淡忘了。到了最后,也没有几人将固守分门的执事长老与曾经的潇洒刀客联系起来了。
这就是修仙界啊。
天才永远层出不穷,再耀眼夺目的人,最后都掩于尘土。
但是斗笠男子不敢小视叶羿这看起来优雅漂亮,并不凛冽的一刀。雪里刀的名声虽然已经不再被人们提起了,但是这并不代表,这把刀,这个人就不如曾经那般危险了。
掩尘的雪里之刀拔出的那一刻,依旧是那么锋锐无双。
雪里的刀光优雅漂亮,直面刀光的斗笠男子像是被背上的箱子压弯了腰般,轻轻地俯身。
刀光不偏不倚,落在那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竹箱中,却发出宛若金铁交鸣的脆响。刀光被挡了下来,斗笠男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不愧是雪里刀啊。”
斗笠男子弯着腰,姿势有几分恭敬,背上的大箱子没有一丝一毫受损的痕迹,其中的怪响也并没有停下来。
“新亭喉中酒,雪里杀人刀。您这把宝刀,时隔多年,未曾见老。”
“刀是不会老的,只是人却老了。”叶羿叹息着,他手中提着一把薄薄的,刀身弧线极其秀美的刀。
那是一把十分好看的,看上去不应该是男人用的刀,更像是适于女子的佩刀。但是叶羿提着这样一般秀美轻薄的刀,却不见得有半分违和,他的斗篷边缘滚着金丝的刺绣,那些刺绣华美至极,残留着几分他当年华服夜行的风采。
“您说笑了。在下曾经有幸见过您一刀断水的场景,如今有幸请您赐教,是在下的荣幸。”斗笠男子说着,再次弯了弯腰,他伸手解下了背上的箱子,“在下的身家也一并带来了,长老无需担心身后无棺可葬。”
“你不像是陈王朝的那些残余武士。”
叶羿没有去阻止男子解下箱子。他缓缓地擦拭着秀美得像欣赏品多于杀人刀的“雪里”,薄薄的刀刃隔着一层白布在他的手中翻转,刀光如雪般跳跃的。
他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哪怕他那双手已经满是皱纹。
叶羿的做法就像在对着刀举行着杀人饮血前的祭礼,随着他的擦拭,刀身越来越亮,越来越薄凉。
斗笠男子将箱子解下,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前一级的石阶上,听到叶羿的话,他笑了笑:“前陈的武士向来美名远扬,我们这些人就只是些见不得光的暗中鼹鼠,是不敢和他们相提并论的。”
“我听说苍濮王朝那边,一到夜里就会有妖祟随着瘴气出没,这些年来妖祟变得越来越厉害了,连合欢宗的那些人的损伤也逐渐增加了。也不知道随着瘴气出来的,到底是妖还是人。”
叶羿的刀已经擦拭完了大半,刀光印在他的脸上,一张仍然保持年轻的脸没有什么表情。
“妖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斗笠男子对着箱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礼,他起身,低声说。
“毕竟,人变起来,也就和妖差不多了。”
“说得也是。”
叶羿手腕一振,刀鸣清冽。
“所以杀人也不过和诛妖一般无二。”
“是这个道理。”
斗笠男子打开箱子。
在斗笠男子打开箱子的瞬间,整个山门处忽然被凄厉的鬼哭笼罩住了,万千鬼火忽地腾起,四周升起了淡淡的诡异的寒气,一具白骨骷髅从打开的箱子中爬了出来。那是一具看上去像是人的骷髅,可是当仔细看它的时候,却会觉得每一块骨头都是重重叠叠的,仿佛那不是一具骷髅,而是万千具骷髅重合起来的。
当那具白骨骷髅从箱子中爬出的时候,四周的环境升起了一种令人悚然的诡异变化。
“万人骸,敢炼这种东西,不怕遭天谴吗?”
叶羿握着刀,微微扬着眉看着那具从箱子中爬出的骷髅,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平缓。
自始至终微微驮着背的斗笠男子终于直起了身,他抬头看向站在石阶顶端的叶羿。
四周幽蓝的鬼火拥簇之下,男子就像风俗通计中传说的幽冥渡魂人。
但是幽冥的渡魂人不可能关心世俗的。
“叶长老是九玄门的长老,而九玄门是高高在上的仙门,自然是不会看到这世俗中的生老病死,自然也不会关心无一立锥之地的百姓收成如何。”斗笠男子站着,在他面前那具骷髅白森森,“多年来肥沃的土地都被拿去种了灵植,百姓颗粒难收,饥荒这一处刚息那一出又起。三年前,青州大饥,饿死者七万有余,两年前,雍州大饥,死达十万,今年在下自南境一路而来,收敛饥民骨骸,到并州竟已炼成万人骸。”
斗笠男子顿了顿,他轻轻笑了一声。
第91章 九幽之门
“落于谁头上都不要紧啊。”叶羿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 黑色的大氅翻卷, 边缘华美的金丝刺绣如火焰燃烧,“天若要责遣世人, 首先要有道这种东西吧, 可苍天……”
“本就无道!”
叶羿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如樱落般的刀光飘舞而起, 九玄山门之外的石阶忽然被漫天的刀光笼罩。
在刀光笼罩整条长长的石阶的时候,周围的鬼火“呼”地腾起, 转眼从星星点点变成了燎原之势,幽兰的光将九玄分门外照亮,空气中浮起了无数细微的, 悲绝的哭声,像是就有黄泉中的枉死之人聚集在一起哭泣。
从箱子中爬出的万人骸,苍白的颅骨上,空洞的眼窝忽然幽暗深邃如黑洞,幽魂哭泣声仿佛连空气都连带着震动起来了,那万千刀光被幽蓝的火光吞噬,刀光被鬼火吞噬的时候,万人骸那种恍惚不真切如万骨重叠之感越发强烈。
万人骸。
以数万尸骸汇聚, 凝聚着死亡前的执念、不甘、悲伤等等情绪。一具万人骸, 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片地上黄泉。
带着斗笠的男子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刀光,他恭恭敬敬地朝着万人骸再次鞠躬。
“魂兮魂兮,束尔者谁?”
男子以古老难明的语言念诵起来自远古的颂词, 声音苍茫,如穿越数万年的纪元而来。音节古奥,声调奇特,带着一种苍劲古朴之感。
幽蓝火焰的火星被烈烈的风卷起飘于空中,在夜色中,忽然化作了万千虚幻的人影。九玄分门外的长石阶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无数衣衫褴褛的魂魄重重叠叠——那是数以万计的残魂,穿着褐衣麻服,残魂的脸或模糊或清晰。
透入骨髓的寒意蔓延,石阶上忽结冰霜。
“死者何去?生者悲凄!”
斗笠男子的声音拔高,终于不再如同先前那般平静,就像一口压抑的火山,终于忍不住彻彻底底地爆发出了它的愤怒与恨意。
——青州七万,雍州十万,南行不知数,在饥饿中痛苦绝望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魄如何能够安然归去?怀恨而死的人若是没有得到答案,便是黄泉之下,不得瞑目。苟延残喘的人挣扎着活下来,就为了替他们找到一个答案!
万人骸空洞洞的眼窝中出现了苍白的光。幽蓝的火焰一节一节地覆盖而上,最终整具骸骨都燃烧了起来。
以叶羿的修为都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魂魄的寒意,那些重叠的残魂在古老的颂词声中睁开眼,潮水般涌上,它们试图将叶羿一同拖入地底黄泉之中。
因为万人骸的存在,这数以万计的残魂力量汇集在一起,连空间都变得隐隐约约扭曲起来,鬼泣之声尖锐凄厉。
“古祭之礼,你是遗族的人。”
面对数以万计的残魂,叶羿脸上毫无惊意,他平静地开口,手中的刀清鸣不断。
斗笠男子没有回答,他继续向万人骸鞠躬,声音转而悲呛。
“归兮归兮,吾如影随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古祭之礼的颂词极为古怪,那怪异的音节仿佛本身就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当它从斗笠男子口中念出的时候,就与天地产生了共鸣,冥冥之中从数万年前的逝去纪元中引来了蛮荒的力量。
这一刻并州城忽然寂静无声。
鸡犬噤声,更夫颤栗,人不敢语。
几乎只要是活着的,都感受到了一种从记忆深处翻卷而起的恐惧——那是先祖遗留下来的恐惧,对洪荒统治者的畏惧。
万千残魂陡然变得暴戾起来,它们的身影几乎扭曲起来,怨恨几乎凝聚成粘稠的实质,加上那隐晦的,来自蛮荒的力量,即使是以叶羿的修为,都不得不运以灵识全力相抗。若是实力稍低于他的人站在此处,此时早已灵识重创,神魂永伤。
面对万人骸统帅的数万幽冥之魂,面对着震动扭曲起来的空间,叶羿忽然笑了起来。
“遗族到底还是遗族。”
他朗声而笑,带着轻蔑与傲慢。
“到头来还是像懦夫一样寻求先祖的保佑!”
叶羿的声音惊雷般响起,随着斗笠男子的颂词而扭曲的空间微微颤动起来,古老祭礼引发的冥冥波动竟是被他这随意的嘲笑隐隐打断。
——我已经老了,老得拔不动刀了。
百里疏未走时,叶羿曾经这么和他说道。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像年轻人一样,锋芒毕露,嬉笑怒骂,肆意张狂。
叶羿的大氅翻滚起来,谁也不知道那一瞬间,他到底出了多少刀,纷纷扬扬的刀光再次如同落樱般飞洒开,他旋舞起来,大氅飞转,边缘的金丝刺绣像暗夜中烈烈燃起的火焰,璀璨得生生盖过了幽蓝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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