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比卡比
人会生气，大概是因为还有所在意。没什么好在意的时候，什么都无所谓了。
远在火星的朋友们也通过视频电话给他带来了问候。
“蔚辰，好久不见。”尤眠看着屏幕上戴着眼镜的男人，微笑道：“你瘦了不少。”
以前的纪蔚辰胖的走在街上路人都会侧目，现在却只是微胖，脸上的轮廓也清晰了许多。
“你都不知道我在火星过得多苦逼。”纪蔚辰哭诉道，“我简直回到了20世纪初！”
“那也不至于吃不饱吧？”
纪蔚辰摇摇头，面如土色，“等你来你就知道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尤眠含糊道：“再说再说。不过有情饮水饱，你天天和林教授在一起，应该还是挺满足的吧？”
纪蔚辰忙摆摆手，“别提了，林教授不知道在忙什么项目，一个月到头我和见不到他几次……”
纪蔚辰正诉着苦，走进病房的顾衍一把关掉屏幕，面对尤眠的白眼理直气壮，“你必须要休息了，你可是明天要进手术室的人。”
和他一同进来的顾柯也道：“你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啊。”尤眠轻描淡写，“明天我进了手术室，医生打开我的肚子，还孩子拿出来，很快的，你们不用担心。”
顾柯哭笑不得，“你倒是很淡定，还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尤眠看出来顾柯想对他说些什么，又因为顾衍在场无法开口，便把后者打发去买东西。顾衍虽然嘴巴上说“你凭什么指示我干这干那”，但最后还是乖乖地走出病房。
“有什么事吗？”
顾柯小心翼翼道：“霍尔和我联系了。”
尤眠表情平静，“怎么说？”
“他已经在回地球的路上，明天就能到，他会为你手术的。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再帮你把孩子拿出来之后，立刻进行开颅手术进行记忆移植。”
“好。”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顾柯试探地问，“其实小衍现在犯病的情况很少，这几个月也就那么三四次。”
可每次醒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我觉得，现在的小衍更喜欢现在的你……”
尤眠打断她，“已经决定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那现在的小衍怎么办呢？”顾柯忧心忡忡，“我担心，我们这样瞒着他，他发现之后会受不了。”
“没什么受不了的。”尤眠淡淡道，“他最多只会觉得失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好友，偶尔想想，偶尔怀念。他和尤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瞟了一样顾柯，“尤眠回来之后，你还会想方设法地阻止他们吗？”
顾柯苦笑着摇摇头，“我已经没办法了，以后小衍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会再插手他的事情了。”
尤眠听罢颇为欣慰，他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顾柯又问：“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
尤眠依旧笑而不语。
顾柯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无论你是谁，我都会记住你的。”
生产的最后一个晚上，顾衍连家都没有回，一直在病房守着尤眠。
尤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想着这是他还可以看几次月亮，得出的答案非常令人沮丧。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做不到波澜不惊。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和一边的顾衍攀谈起来。“你说，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呢？”
顾衍实话实说，“我现在没心情想，我好紧张。”
尤眠噗嗤一笑，“又不是你进手术室，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你。”
尤眠一愣，转过头去不看他。
“上次的问题，你可以给我答案了吗？”
尤眠闷不吭声。
顾衍放轻声音，“等宝宝出生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他的眼神清明无辜，纯真地让人不忍心拒绝。
尤眠对上他的眼睛，声音微微变调，“好。”
顾衍露齿微笑，他的脸因为这个笑容瞬间明亮起来，“我很期待。”
第47章
直到手术当天，霍尔才姗姗来迟。从火星到地球路途遥远, 至少耗时一个礼拜, 霍尔回来时风尘仆仆, 尽显疲惫。
顾衍看到他这个样子，颇为不满, “你这样能做好手术吗？不会手术刀都拿不稳吧？”
顾柯责怪弟弟：“霍尔已经很辛苦了，小衍你就不要再鸡蛋里挑骨头。”
霍尔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问题，“顾衍，你去办一下手续, 做下最后的准备。”
支开顾衍，剩下都是知情人，霍尔直截了当地说：“想必顾柯已经告诉你，当孩子生下来之后, 我会取出你的记忆，放进尤眠的记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尤眠摇了摇头，顾柯却问：“那他的记忆会怎么样呢？”
“我自然会妥善封存, ”霍尔轻声道，“如果还有机会……”
话虽如此, 但顾柯知道这个机会的概率几乎为零。有多少人愿意贡献出自己的躯体给别人呢？霍尔的话不过只是安慰, 给尤眠一个渺茫的希望, 让他走得没有那么绝望。尤眠不可能不清楚。
可他却对两人露出一个调皮轻松的笑容, “不知道我下次醒来还能不能见到你们。”
顾柯压下心中的伤感，也笑道：“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 霍尔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霍尔定眼定眉地看了尤眠良久，道：“我去把尤眠的记忆准备好。”
霍尔走后，尤眠拿出上次林启航给他的芯片交给顾柯。“这是一个人机器人的记忆。”
顾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个机器人有一个人类的恋人，因为某种原因身体被毁。”时间不多，尤眠只能简单向顾柯说明情况，“我已经为他准备了新的身体，只要把芯片移植进去，他就可以复活。我已经没时间去做这件事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完成。等机器人醒来，让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就好。”
顾柯讶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尤眠眨巴眨巴眼睛，“大概是因为我和那个机器人同病相怜。身已死，意识却残留在这人世间。”
顾柯扑哧一笑，眼圈却红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尤眠想了想，说：“我在这个世界的朋友不多，还有两个一直在火星待着。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走的事情，等我走了，麻烦你去联系一下林启航教授和S，告诉他们，我很抱歉，但这是我的选择。”
顾柯哽咽着点点头。
“告诉叶文希，我不怪他了。告诉唐臻，谢谢他给了我工作机会。”
“还有顾衍，”尤眠顿了顿，轻声道，“谢谢他这半年来的陪伴。”
第一次死去死得太突然，连立遗嘱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可以把心中所想，心中所念款款讲述出来，尤眠已经心满意足。
他的存款不多，全都捐献给了火星希望工程。他很向往那个星球，他甚至想在那里买房定居，楼市的宣传单看了许多次，最终只能放在公寓里生灰。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没有这孩子，他跟着纪蔚辰去火星工作，是不是就是另外一种结局了？他不会和顾衍纠缠不清，不会辛辛苦苦地追求真相。他或许会成为一个普通人，老老实实平平静静地在二十六世纪活下去。
他想过马上要出生的孩子，他和孩子息息相连十月，却连它的性别都不知道。他想留点东西给孩子，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毕竟在某个层面上，他和孩子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以后有顾衍和尤眠做孩子的父母，这孩子肯定会衣食无忧，健健康康地长大。他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也去查了“水滴”十号飞船的信息，却发现早在半个世纪前，水滴十号就已经和地球切断了联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它飞出太阳系，飞出银河系，飞向浩瀚的星空。这是一条不归路，温知遇的大脑和其他杰出科学家一起，彻底失去踪影。很多人猜测，他们说不定已经遇到了不想表露身份的外星文明，又或者进入了更高维的空间，还可能是被路过的陨石损坏，众说纷纭，无法证实。从那刻开始，地球文明再无水滴十号的消息。
不久前纪蔚辰给他寄了一本著作，是背景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悬疑小说，他也没时间“指点一二”。只是在书中夹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很高兴认识你。
从林启航接来的书还剩下最后一本《对费米悖论的一种可能性解释》没有看完，这让他颇为遗憾。
还有……还有他还没有和顾衍去露营，没有去看一场电影，没有再去月球体验中心牵着手，感受那轻飘飘的重力，不受束缚，随意遨游。如果坦诚地告诉他，那家伙估计会气势汹汹地骂他：“你这个骗子。”
想象顾衍发现自己被骗的样子，尤眠总是忍不住笑出来，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还没有给顾衍的答案。顾衍想要的答案他也永远给不了。
如果……如果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就好了。可没当他这么想，脑海中总会浮现那个陌生的顾衍跪在自己面前的眼神，绝望又带着最后的一丝期望。
一切准备就绪，尤眠正等待进入手术室。顾衍在一旁搀扶，脸色凝重，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些慌慌的。
已经穿上白大褂的霍尔走过来，对尤眠道：“我先进去，待会护士会安排你进来。”
顾衍拉住霍尔的衣角，问：“霍尔，他会疼吗？”
霍尔安抚道：“不会的，整个过程都没有感觉。”他转向尤眠，“你感觉怎么样？”
尤眠笑道：“我感觉很好。”
霍尔和尤眠对视片刻，神情复杂，“你会没事的。”
尤眠点点头，“我相信你，医生。”
顾衍悄悄地握住尤眠的手指蹭在脸侧，“你和孩子都会健健康康的。”
尤眠笑了笑，“怎么，你现在不叫它球了？”
“哼，你管不着。”
尤眠静静地感受了一下顾衍脸颊的温度，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直到他感觉到顾衍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才道：“放心。”
顾衍摇摇头，忧心忡忡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看着你，总有种感觉，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尤眠突然不可控制地心痛起来，一抽一顿，就像刀割在上面一样。
决定赴死的时候他没有心痛，站在手术室前他也没有心痛，在听完顾衍的这一番话后，他建立好的心理防线全面崩塌。
从今以后，顾衍眼眸中倒映的人，再也不会是他。
太痛了，痛到他无法呼吸。
顾衍见他露出难受的表情，立刻手忙脚乱，“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我这就去叫医生！”
尤眠一只手拉住顾衍，另一手挡住脸，“我没事。”
顾衍直接伸出手，将对方捂着在脸上的手拿下，察觉到他手指上的湿润。
“你是不是在怕？”顾衍柔声问道。
尤眠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他以为他不会怕，他以为他能从容赴死，可他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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