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兽争鸣 第89章

　　凯希心里很矛盾。感情上来说，正是重情的樊冬吸引着他，他更希望与樊冬这样的人往来，而不愿意结交那些薄情寡义的所谓“贵族”；理智上来说，他知道樊冬应该要更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兄弟之间已经不得不相争，不能再心软，不能再犹豫，更不能和以前一样被动。

　　凯希将目光转到篝火上，眼底映出了橘色的亮光。

　　理智上来说，樊冬这样的人并不适合成为国王，他性格太跳脱，更适合自由自在的生活；感情上来说，他突然又很期待帝国能够交给樊冬，他很期待这位总是出人意料的小殿下能把帝国带向什么方向。

　　想必，那时大家脸上的笑容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凯希眸色变幻不定。

　　波文悄悄走出帐篷，无声无息地走到凯希身边。波文从小就是凯希的追随者，他帮凯希处理着不少拍卖行的事务。凯希和樊冬越走越近，波文心里挺担心。他坐到凯希身边说：“凯希，我们长老会从来都不在帝国继承人的事情上表态……”

　　对，长老会能延续至今，正是因为它从不表态。长老会可以今天啪啪啪地打这个王族的脸，明天啪啪啪地打那个王族的脸，得罪起人来理直气壮得很，从来不需要顾忌什么。

　　凯希说：“波文，你知道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吗？”

　　波文愣住。

　　凯希说：“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出声。波文，在帝国最动荡的时代，长老会也是表过态的，要不然国王陛下不可能稳坐王位。”

　　波文说：“有爱德华统领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爱德华在帝国人心中早已成为战神般的存在，只要有他在，所有叛乱都能轻而易举地平息。正是因为老爱德华的以命相拼、因为爱的的雷霆手段，沃夫帝国这五年来才这么安分。

　　凯希说：“那是因为他们还没试出爱德华统领的深浅。”爱德华进步得太快，手段又太老辣，没摸清楚情况前谁都不想轻举妄动，只能一次次地挑动帝国内的叛乱来试探。

　　如果有一天，他们认为爱德华的真正实力并不值得他们忌惮，他们马上会卷土重来。

　　爱德华毕竟还很年轻啊。

　　波文悚然而惊。

　　他们确实没有面对过真正惨烈的战争，但是光是感受到战争的余波，他已经觉得非常残酷。如果有一天，帝国真的再度陷入动荡不安的困局呢？那位文森殿下，像是能把他们带出困境的人吗？那位菲尔殿下又像吗？

　　波文说：“难道今天我们遇到的山洪，也是一种试探？”

　　凯希说：“可能是。”他顿了顿，“即使这种麻烦没办法探底，也能让帝国陷入混乱。这五年来虽然没有大的战争，但大大小小的麻烦已经足以让军部焦头烂额。”

　　波文说：“爱德华统领真不容易。”他恍然了悟，“凯希你是因为爱德华统领和科林殿下的关系，才会选择支持科林殿下吗？”

　　凯希说：“不，不仅仅是这样。”他往篝火里填了两段木头，“科林殿下他和别人很不一样。你看看在他身边出现的人，不管是学院里的亚瑟、迪亚或者大卫，还是霍伯格公爵、雅各亲王——能得到这些人的认可，代表着科林殿下已经有一种成为领袖的特质。没有一个人是孤零零地坐上王座的，像国王陛下当初虽然实力大减，却依然拥有无数追随者。”

　　波文点头。

　　凯希说：“相比之下，那时雅各亲王的实力已经比国王陛下要高，但他却没有获得别人的认可。连长老会也认为他不适合成为国王——因为他眼中除了他的弓，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波文说：“我明白了。”

　　凯希说：“我知道你和鲁宾都不太喜欢科林殿下，我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是独立的个体，不需要和我做出相同的选择。”他神色带上几分迷茫，“其实，我也没有做出选择。”

　　他总觉得，王座之于樊冬更像是一个责任枷锁，而不是什么好东西。相比成为国王，樊冬可能更愿意成为一个高级炼药师，或者成为一个高级美食家，而不是把自己困在种种杂务之中，天天烦恼着该如何面对强大的敌人，该如何处理复杂的政务。

　　波文怔了怔，莫名地想到在学院时经常拉着凯希拼桌吃饭的樊冬。自从进了弓箭学院，樊冬的食量大了很多，一个人可以横扫整桌饭菜，看着他吃得那么香，他们也不自觉地多吃了两碗饭。现在想想，饭量那样增大，应该是刻苦练习的结果吧？

　　不知不觉间，曾经那位整天无所事事、上蹿下跳的小殿下已经长大了。

　　他们呢？他们还能在长老会的庇护下躲多久？

　　他们也应该像凯希一样，开始思考以后的事。

　　波文说：“既然只有他适合，那么即使他再不愿意也得去做。”

　　凯希说：“还早着呢。”想到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樊冬，他露出一丝微笑，“他还那么小。”

　　波文说：“也对。”他们也还小，那些事应该没那么快来到眼前。

　　两个人都这样安慰着自己的时候，一只巨大的黑鹰降落在湖边。

　　凯希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去，只见爱德华从黑鹰背上跃下，黑色的军服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独特的黑发在月光下泛着微微光泽，衬得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格外幽邃。

　　是爱德华来了。

　　第九十八章 诺言

　　爱德华挥手让黑鹰暂时飞离，转头看向篝火前的凯希和波文。这两个人都是长老会子弟，他们的态度虽然不能完全代表长老会的态度，却也可以看出长老会在王储人选上的动摇。

　　樊冬毕竟还不成熟，确实需要凯希这样的人在旁提醒。他慢慢说服自己接受凯希几人的存在，抬头问道：“殿下睡了？”

　　爱德华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凯希只能点头说：“对，殿下很早就睡了。”

　　爱德华一眼看出樊冬的帐篷，对凯希说：“你们也可以去休息，我已经派人在周围守着。”

　　凯希和波文对视一眼，都回了自己的帐篷。

　　爱德华打开樊冬的帐篷门走进去。樊冬正抱着枕头熟睡，睡颜安详，呼吸平稳，仿佛安在家中。明明连外出历练的岁数都没到，却跑去和人击杀恶蛟，真不知该夸他胆大还是该骂他妄为。

　　爱德华伸出手，精神力缓缓释放，帮樊冬梳理有些紊乱的经络。透支体力和精神力并不是什么好事，稍不留神可能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他不太放心。

　　樊冬从爱德华进入帐篷就察觉他的存在，只是身上疲惫和舒适并在，他根本不愿睁开眼。等那股暖洋洋的精神力流淌到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往爱德华那边靠了靠。两个人的契合度一向非常高，靠拢在一起时彼此都能感受到一种平和而汹涌的能量在体内缓缓积攒。

　　爱德华轻轻亲吻樊冬的额头：“殿下，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向附近的驻地求助——或者等我到了再说。”

　　樊冬缓缓睁眼。

　　两个人这样平静地面对面，似乎是两辈子都没有过的事。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看起来却有几分陌生。他们的两世相逢，似乎都被老天恶意捉弄一样，第一次他们相互看不顺眼，第二次他们还是相互看不顺眼。樊冬抬手勾住爱德华的脖子，亲上爱德华近在咫尺的唇。

　　爱德华眼神一暗，反客为主地加深了樊冬难得主动开始的吻。充满侵略性的雄性气息在狭窄的帐篷之中显得格外强烈，让樊冬避无可避，只能全盘接受。

　　一吻之后，爱德华声音有些粗哑，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味：“殿下用美人计也没用，下次再这样我肯定要罚你。”想到樊冬跟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入险境，爱德华有点后怕。要是那老者心有歹意，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怀里的人了。

　　光是这么一想，爱德华就完全接受不了。

　　樊冬说：“我相信我的直觉。”察觉爱德华的手臂缓缓收紧，他又补充，“而且森林会帮我的，在森林里没有人能杀得了我。”

　　爱德华说：“小心点总是好的。”

　　樊冬没再让话题在自己身上打转。

　　他问道：“你是来处理艾尔伦平原的事情吗？那个老人家说，千年灵木被破坏的情况可能不止这一处。”

　　爱德华说：“当然不止，我已经让人查过了。”他脸色微沉，“艾尔伦城的城主叫雷亨，是军部出去的，因战功封了伯爵。收集千年灵木就是雷亨下的，据说是要为他的妻子建造一个避暑的庄园，她的妻子在失去灵兽之后就特别怕热。”

　　樊冬讶异：“没想到这雷亨还是个深情人啊。”

　　爱德华说：“他一口咬定不相信有恶蛟的存在，只是想要一些年份比较高的木材而已。深情？那可不一定。”

　　樊冬当然也知道“深情”的可能性很小。他问出自己的疑惑：“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问是已经断定雷亨背后还有别人。

　　爱德华说：“我也不明白他们的想法。”有时候对手太愚蠢也是一种烦恼，你根本没法把思维降低到他那个层次去思考他到底想干点什么。

　　这样做对雷亨和文森来说有什么好处？

　　爱德华这边也没有答案，樊冬心里沉甸甸的。他和爱德华都知道“未来”发生的事，那个“未来”里，文森放弃了王位，放弃了王都，放弃了帝国，毫不犹豫地逃往国外。这一次，文森依然会这么做吗？而且在出逃之前，他还是会像“未来”那样，把帝国弄得面目全非？

　　也许，文森这样做正是在向“那些人”表忠诚吧。

　　你们看，你们看啊，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它了。

　　你们看，你们看啊，我和你们是一样的，我也憎恶它怨恨它，恨不得把它毁掉。

　　所以，接受我吧，让我成为你们的一份子。

　　樊冬再次感受到科林·莱恩的情绪波动。为了这样的理由，抛弃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吗？为了能够被敌人接受，所以向自己的亲人、向帝国的平民举起刀。

　　所以他所牢记的、所惦念的，不过是别人记忆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颗尘埃，平时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当被人注意到时，他们只会满不在乎地把它扫除。科林·莱恩，你在伤心吗？

　　你呢？你也在伤心吗？

　　有个声音在轻轻反问。

　　是的，他是樊冬，但他也是科林·莱恩。心底涌出的感觉那么真实，让樊冬无法忽视再把自己和科林·莱恩清楚地剥离开。他拥有科林·莱恩大部分的记忆，也拥有了科林·莱恩大部分的感情。

　　樊冬握紧拳头：“为什么连努力都不愿意，就放弃了努力的机会？”

　　爱德华抓住樊冬的拳头，把那绷紧的指头一个一个掰开，缓缓握住那带着薄茧的手掌。他说道：“因为他胆小。”

　　文森胆小，不相信努力可以改变一切。

　　爱德华凝视着樊冬。事实上他很不喜欢樊冬的情绪被其他人牵动，即使文森是他的兄长，他也不希望文森在樊冬心里占有太重的分量。他说起另一件关于文森的事：“文森和你们弓箭学院的夏莉导师走得很近，不过还没传出什么传言，倒是有人在外面散步关于凯瑟琳的消息，说凯瑟琳脾气太差、品行不端，甚至还说她和其他人牵扯不清——风向对凯瑟琳很不利。”

　　樊冬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凯瑟琳掌管税务，得罪的人很多，再加上父母去得早，对文森早已没有多少用处。对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文森一向不会仁慈。他想要解除婚约，又不想让自己背上污名，所以他变着法子抹黑凯瑟琳，让人觉得是凯瑟琳对不起他、凯瑟琳配不上他！

　　樊冬有些心寒。连对待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都能这样，还能期待他对谁有真正的感情呢？

　　樊冬说：“不用担心我，我能想明白的。”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有时候他的心甚至比爱德华还要冷硬无情。只是科林·莱恩的情绪左右着他，才让他难以接受这件事。

　　想通以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室之中的父子兄弟，永远会因为权和利变得扭曲。他能做的，只有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让自己变成利欲熏心、只想着追逐权力的人。

　　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被权位奴役！

　　樊冬抬起头看着爱德华。

　　爱德华是有野心的，而且一直试图实现自己的野心。如果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也许爱德华还是要在科林·莱恩死后才想起他们之间的一切。到那时，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转机。

　　樊冬说：“我会想办法治好爸爸。”

　　爱德华知道樊冬对王位没有太大的野心，听到樊冬的打算时没太惊讶。他想到自己和国王陛下的那次谈话，那时国王陛下展现出来的实力让他记忆犹新，如果能拥有那样的实力，天底下应该没有多少事能难倒他了吧？

　　爱德华说：“即使陛下没办法恢复实力，我也能保护你。”

　　樊冬一骨碌坐了起来，定定地看着爱德华。爱德华目光灼然，与樊冬四目相对。

　　樊冬说：“我从来没想过躲在背后被别人保护，这种窝囊事我做不来。爱德华，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

　　爱德华并不说话。

　　樊冬说：“我希望你能成为帝国的救星，希望你是帝国的长城。但是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自己扛着，我也会帮你——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会去做。如果有些事情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才能做到，那我也会去把那个位置抢到手。”他与爱德华双手交握，“因为，科林·莱恩热爱莱恩帝国，科林·莱恩热爱莱恩帝国的人们。科林·莱恩希望能看到强大安稳的莱恩帝国——这是他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我是樊冬，我也是科林·莱恩。”

　　这段话有些饶舌，爱德华却听得很明白。

　　樊冬愿意和他并肩前行——

　　不管要与谁为敌。

　　不管遇到怎么样的风雨。

　　不管需要面对怎么样的磨难。

　　爱德华回握樊冬的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他说：“殿下，我永远是你手中的剑，听从你的指令，指向你所希望它指向的方向——如果你想要王座，我就为你披荆斩棘；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就陪你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