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宝
“嗯。”风火轮乖巧点头道,“我看到了过去,小时候的一些事,看了跟没看一样,我都知道。”
南过:“黄师兄你呢?”
黄芩低着头走远几步:“什么也没有。”
“真可惜。”南过耸耸肩,就见远处觉空和尚一边摇着头一边款款走来,南过想起这人跟白珒的恩怨,急忙追问,“大师又看见了什么?觉缘方丈的事儿只是误会吧?”
觉空闭着眼睛道:“阿弥陀佛,传说应天石只能窥一次未来,看来是真的,贫僧什么也没瞧见。”
“应天石真的不会出错吗?”南过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他真诚的看着愁眉苦脸的觉空,“未来的事儿谁能说的准?应天石显现的未来,难道不会因为我们的改变而改变?选择不同,未来也不同,如果从这一刻开始,我二师兄再不与归一堂来往,是不是就能避免觉缘方丈的死?”
“这……”觉空咬住干裂的下唇,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不得不承认南过所言有理,事在人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应天石是应天道之命显现的未来,人类的命运轨迹早有注定,试图逆天改命,那是大逆不道之举,所遭受的天谴要比原本的结局更加惨烈。
好比一个本该失足落水淹死的人,努力回避任何有水的地方,成功躲过了死亡,然而天道注定他非死不可,虽然他躲过了淹死,却迎来了乱刀分尸横死他乡的惨状。
佛家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觉空闭目念经:“或许你说得对,我师兄也说了,将生死交于佛祖,无惧无怕,可是我觉悟太低,修为太浅,做不到这点。”
南过叹气道:“将心比心,若换做我身上,我也……”
“南公子推己及人,设身处地,贫僧……惭愧。”觉空和南过互相施礼告别,“我会尽我所能保护方丈师兄,和墨玉公子之间的芥蒂,非人力可化解,也请替贫僧跟江掌门致歉,告辞。”
南过目送着觉空走远,领走那只不死心恨不得将应天石吞了的炎火麒麟。
回到城镇,天色已大亮,寻了家清静的客栈住下,南过去问店老板交钱。
了解了价格之后,南过掏出些散碎银两,按照一路行走以来的习惯跟店老板说:“我们要四间上房就可以了。”
“南过!”江暮雨上楼的脚步一顿,活似一个被拐卖的良家少女,急匆匆的说道,“要五间上房。”
南过一脸的莫名其妙:“为什么?”
江暮雨故作镇定的说:“一行五人,四间房怎够?”
南过不明所以:“以前不是一直四间房吗?”
江暮雨平生头一回受不了南过没完没了的不耻下问,他若上赶着解释反而欲盖弥彰,便冷飕飕的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坐在桌边的白珒微微愣住,手中的瓷杯险些没掉了。
南过跟个二丈和尚似的摸不着头脑,看看目光躲闪神情隐晦的江暮雨,再看向心事重重一语不发的白珒,没忍住,疾走几步凑过去问:“大师兄,你跟二师兄吵架了?”
江暮雨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道:“没有。”
南过稀里糊涂,耿直道:“那为什么分房睡?你们一直同床共枕的不是吗?”
“同床共枕”四个字完美的让江暮雨想起了应天石所见的一幕,他的脸色瞬间红了个彻底,身上说不出哪里别扭,心里翻江倒海的也说不明哪里不对劲。他心猿意马的眸光乱飘,好巧不巧的正对上远处朝他微笑的白珒。
江暮雨脑子“轰”的一声,有种被扒光了丢街上示众的羞耻感,他心脏狂跳,火烧火燎,勉强捡起他碎了一地的掌门气场,恼羞成怒的斥道:“我什么时候跟白玉明“一直”同床共枕了?只是为防止觉空暗夜偷袭,所以我才和白玉明同屋!现在事情已过,不分还留着过年吗?”
白珒:“……”
南过:“……”
空气凝固,一片死寂。白珒正襟危坐在凳子上,南过目瞪口呆站在柜台前,江暮雨玉立在楼梯上,三者面面相觑,莫名尴尬。
“掌门师兄,你怎么了?”南过胆战心惊,他还是第一次见大师兄发脾气,怎么一个个的自从见了应天石,都跟中了蛊似的性情大变?
白珒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江暮雨的火气是冲他来的,他自我检讨一番,并无出格之处,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江暮雨怎么就突然炸毛了呢?
江暮雨恍然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他的心绪被应天石搅和成了一团浆糊,他勉为其难的收敛喜怒哀乐,变成他一如既往的那副月白风清的模样,在心中默念了几百遍《修心论》,魂不守舍的上了楼。
*
上官轻舞回到万仙神域,在首岛四处转了几圈才回焚幽谷,焚幽谷的正门前,有一座巍峨壮观的牌坊,龙凤雕刻,精美气派。
此时,上官余杭就站在牌坊下,他双手负后,一身锦袍无风自飘,狭长的凤目低低垂着,眼底流淌过惯常的清风柔和,微微笑道:“出门这么久,才知道回来?”
上官轻舞望着他,语气平淡道:“北境有妖霍乱无穷,我赶去除妖,耽误了归程。”
上官余杭眉眼惺忪,惬意的靠在石柱上:“斩妖除魔的上官女侠,请吧,山珍海味都准备好了。”
桌上的美味佳肴数不胜数,更有上官轻舞钟爱的荷花酥,她夹了一口吃,说道:“多谢兄长。”
上官余杭拿着筷子,却什么也没夹:“吃了好几百年的荷花酥,你还不腻?”
“咱爹年轻的时候最会做荷花酥了,每天都做给我吃。后来爹去世了,你就想法设法学着爹的样子做给我,从一开始的四不像变成后来的有模有样。爹爹做的荷花酥是什么滋味,近千年过去我早忘了,但是兄长做的荷花酥,我记忆犹新,这种味道是放眼天下,遍寻不到的。”上官轻舞说着,又夹了一块,这回没有吃,而是出神的凝望着。
上官余杭放下筷子,问:“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腻歪话,在外受委屈了?”
上官轻舞摇头,低声道:“没有,只是有点想家。”
“这不是回家了吗?”上官余杭失笑,“若想家就别离家。”
上官轻舞的神色稍有异样:“我可以一直待在焚幽谷吗?”
“这话说的,你可是焚幽谷的护法。”上官余杭笑着试去妹妹嘴角的点心碎屑,“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北境的那只蛇妖,修龄已有千年,道行并不在我之下,我收服它着实费了番功夫,在我将它诛杀前的那一刻,它说……”上官轻舞若含深意的眸光落在上官余杭的脸上。
上官余杭自斟自饮道:“它说什么了?”
“你的身上被人下了傀儡咒。”
上官余杭一怔,杯中清酒溅了出来,在他绣有金线的袖口上缓缓晕染开。
上官轻舞面不改色的看着他:“兄长对此怎么看?”
“放眼整个修仙界,谁有本事对你下傀儡咒?”上官余杭握紧酒杯,一饮而尽。
“修为在我之上的,寥寥数几,与我平分秋色的,不在少数;但是兄长你应该知道,傀儡咒和阴阳符大同小异,必须在对方毫无设防的时候种下,换句话说,一定是亲近之人趁其不备做的。”上官轻舞的双眼中射出锋利的幽光,“兄长可有眉目?”
上官余杭轻笑一声,道:“小舞平易近人,胜友如云,你对身边之人向来没有警惕,这范围太广了,我也猜不准。不过你无需担心,既然已经发觉了傀儡咒,为兄替你拔除便是。”
“兄长是喝多了吗?”上官轻舞放下碗筷,目光炯炯的盯着他道,“我既已察觉傀儡咒,自然能顺着傀儡咒寻到根源。操控傀儡,也承担了被傀儡顺藤摸瓜寻到本尊的风险,兄长,为何我身上的傀儡咒,会有你的气息?”
上官余杭温润如水的目光瞬间冷鸷起来,他斜眼瞧着妹妹,面上绽放似笑非笑:“小舞,你想说什么?”
上官轻舞红润的面色被一点点染白:“兄长觊觎某些东西,看不惯某些人,不方便自己动手,所以借刀杀人。”
上官余杭单手拄着下巴,显得不以为意:“然后呢?”
“当年幽冥鬼窟一劫中,那个突然跑出来破坏降龙结界的散修,致使莫忘情身死,此事和兄长脱不了干系吧?后来,有很多修士徘徊在扶瑶仙宗外,更被江暮雨他们一路追到了杭州,追到了我面前。”上官轻舞声音暗哑,透着一丝哀凉,“兄长想要雪霁,我知道,但是我不敢相信,兄长居然把自己的亲生妹妹算计在里面!你对我种下傀儡咒,借我之手去操控别人!倘若杭州那日稍晚一步,那个傀儡冲进酒楼找到我,我会怎样?”
上官轻舞起身,目不转睛的看着上官余杭:“为得到雪霁,不惜破坏降龙结界,致使生灵涂炭,莫忘情和南华殒身!这千古骂名全砸在我头上,焚幽谷的声誉因我毁于一旦,且不说人人喊打,我自己都没有脸再活下去!”
上官余杭没吱声,又倒了一杯酒。
“兄长当然不在乎,我只是你的替死鬼而已!那些傀儡若出了意外,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我,而你这个幕后黑手就能高枕无忧。焚幽谷的右护法是始作俑者,我的身份、我的修为都足够有说服力。”上官轻舞惨笑起来,“兄长,我说的对吗?”
上官余杭终于放下了酒杯,他面色清和,眼底波澜不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官轻舞心中一痛,强忍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着看向远方,倔强的不想让自己发出脆弱的呜咽。
良久,上官轻舞哽咽道:“从杭州回来之后,我就有所察觉了。”
“怪不得你那天怪怪的。”上官余杭自嘲一笑,微微挑眉,“你若早点探一探灵海,你就能早一刻脱离我的掌控。”
“我只是怀疑不对劲,不曾确认,也不敢确认,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兄长会利用我,拿我当争权夺利的工具。”上官轻舞紧握双拳,指甲扣紧掌心,流出丝丝殷红血线,“既然你那么渴望得到雪霁,又为何对白玉明下手?这些年来你控制我去对修仙界各路散修下傀儡咒,让他们接二连三的暗杀白玉明,为的是什么?拿白玉明来警告江暮雨吗?”
上官余杭目光幽凉:“不是,白玉明的事儿比雪霁更严重。”
上官轻舞身子晃了晃,眼神悲切的望着他:“兄长做下这些事,借我之手杀了那么多人,你不怕遭天谴吗?若此事传扬出去,你不怕毁了焚幽谷的千年声誉吗?”
“小舞,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上官余杭无所谓的笑道,“你会帮我杀了白玉明,帮我夺得雪霁,帮我去南海走一遭,帮我得到一切我想要的。就算你被人认出也不要紧,我会以焚幽谷谷主的身份出面清理门户,焚幽谷的千年美誉是不会断送的,你尽管放心吧。”
“你……”上官轻舞睁大眼睛,惶恐的往后退。不等她再质问,眩晕无力的感觉排山倒海似的朝她袭来,她下意识要扶住什么,伸手,却什么也没抓到,她半跪在地,惊愕的望着她活了千年最难以忘怀的荷花酥。
“你,在里面……”
上官余杭慢悠悠的起身,从盘中拿了一块荷花酥放在上官轻舞的手里:“最后一块。”
上官轻舞浑身虚软的倒在地上,绝望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望着负手离去的上官余杭,咽下那足以将她淹没的悲意,嘶声唤道:“哥哥!”
上官余杭脚步凝住,却并未转身。
上官轻舞泪眼迷蒙,哀然悲望:“我去了一趟蓬莱,看见了应天石,哥,你会死在江暮雨手里。”
*
从蓬莱到昆仑,因为走的缓慢,加之路上除妖扶弱耽搁了时间,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回到扶瑶。
离家七十多年才回来,站在九天云榭,感受这里独特的清凉,江暮雨不知是陌生多一点,还是怀念多一点。
回家休整了两天,门派上下的弟子拉帮结伙的来拜见掌门,滔滔不绝的将这些年门派中鸡毛蒜皮的事儿胡扯了一通。
又三天后,除夕到了。
贴春联和窗花,燃放爆竹和烟火,祭祖后,南过张罗准备年夜饭。
鸡鱼蚝豉,腐竹莲藕,这些充满吉利寓意的食材变着花样做,别出心裁的取各种好听吉祥的菜名。
满满一桌子菜肴,玉盘珍馐,丰盛鲜亮,令人回味无穷。
院中合欢树生机勃勃,红粉的绒花上铺了一层落雪。大家围着圆桌而坐,对酒当歌,不分主次,没有那些繁琐的规矩束缚,欢声笑语打成一片。
黄芩得意忘形之下把自己往死里灌,最后趴在桌上人事不省,不知东南西北。
“掌门,今年、过年、是我最最最、最最开心的一年……”黄芩醉的里倒歪斜,将酒壶当成枕头,死死抱在怀里不撒手。
江暮雨叫了他一声,没反应,看向整张桌子的人,一半伶仃大醉呼呼睡,一半欢天喜地手舞足蹈,虽然闹腾,但也热乎。
“自从你去了昆仑雪巅闭关,我们就没再过过年。”一旁的白珒自酌自饮,说道,“逢年过节也就烧香祭祖,再没有像现在这样欢快的闹腾过。”
江暮雨听在耳里,温润的眸光落在流哈喇子的黄芩身上,又看向那个半醉不醒呓语不停的南过。
一别七十年,他们都长大了,门派中没有生面孔,熟悉的人却减少了许多。
江暮雨只是一个微不可查的神色变幻,却被白珒心有灵犀的完美解读:“对于凡人来说,七十年已经到头了,根骨好的人只需勤加修炼,随着境界提高,延年益寿;而悟性极差的人,再不勤奋刻苦,一点点老却,寿元有减无增,也就……”
“我明白。”江暮雨端起玉杯,饮下屠苏酒。
“师兄你呢?”白珒忽然问,“绝七情,断六欲,摒除杂念,修长生……”
江暮雨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吗?”
白珒摇摇头,轻笑道:“长生说着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着斩不断的七情六欲,我做不到挥慧剑斩情丝,也就不痴心妄想什么长生了,人还没做明白就想做仙?算了算了。”
江暮雨无意识的转动杯中酒,火红的烛光下,他的面色白如霜,眸光亮如雪,眉间一片潋滟暖意。
人人渴望飞升,只因神仙超脱世俗,无烦恼、无忧虑,凡人千百年来苦苦清修,为的不就是羽化登仙吗?
然,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越孤冷,好似那昆仑雪巅的山神,仅次于天道之下,视芸芸众生为蝼蚁。可那又如何?她并不快乐,世人神往的永生不灭对她来说,只是一副沉重的、难以摆脱的枷锁。
“子时过了。”白珒放下玉杯,看着江暮雨道,“我送师兄回九天云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