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13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虐恋情深 系统 穿越重生

  还不等谢茂说话,那妇人突然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殷切地望着谢茂,不住把孩子往谢茂跟前推。

  这动作把守在一旁的卫戍军都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把那妇人压在地上,另有两个卫戍军把她的两个孩子拎着,作势要扔出门去,她男人更是被死死压在地上,脖子上压着利刃。

  “别动那孩子。”谢茂听懂了那妇人说的话,就算听不懂,他也不觉得多危险。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难道还能当着衣飞石的面把他刺杀了?

  这剑拔弩张的情况让鲜伯珍也有些紧张,直到卫戍军把两个孩子拎了回来,他才松了口气,说:“她……”

  妇人的话,让鲜伯珍有些难以启齿。

  事实上天灾人祸之时,贫穷人家卖儿鬻女并不少见。

  有卖了孩子换钱换粮的,也有纯粹是活不下去了,把孩子卖个好主家,给孩子一条活路。

  可是,陈人卖孩子给陈人为奴,鲜伯珍习以为常,现在要他看着陈人卖孩子给谢人为奴——哪怕这对象是谢朝皇帝,鲜伯珍还是觉得心口流血。

  亡国之奴啊!

  常笃霍地起身,指着那妇人似乎想骂,最终还是调转枪口,噼里啪啦一通柏郡土话全部砸到了那耷拉着脑袋的农夫身上。三纲之中,夫为妻纲。真正的封建夫子遇事不会训斥妇人,只会训斥她的父亲、丈夫或儿子。

  鲜伯珍和井桓显然都不会帮着翻译常笃训斥农夫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但是,谢茂能听懂。

  常笃骂农夫没有骨气,叛国背祖,献骨血亲人予异邦为奴,死了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农夫显然是没见过这么多有身份的大先生,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是很听得懂,只会谦卑谄媚又茫然老实地望着常笃。反倒是他的妻子泼辣,当场开哭,问,你这个先生倒不是陈奸,那你把我儿买了去,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

  衣飞石在柏郡也待了几个月了,他这样打仗的将军,本来就要各地方言都学通一些,连黑发狄人的话他都能略懂,何况是陈朝方言?这会儿怕皇帝听不懂,他就小声跟谢茂翻译:“……这妇人说,叫常先生把她孩子买了去,管饭吃就行。”

  他没有翻译常笃骂农夫的话,因为皇帝猜也能猜到。一旦重复一遍,只怕常笃就活不了了。

  鲜伯珍与井桓都多看了衣飞石一眼,心说,这小将军果然心善。

  常笃正要赌气说买就买了,谢茂突然道:“常先生就剩一腔忠义在天地间了,怕是没法照顾这两个孩子。”

  把常笃噎了个正着。

  谢茂笑了笑,道:“先生呐,活着总比死了有用。这一腔忠义是能为庶民百姓驱寒保暖,还是能为他们养儿育女?凡人读书,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死一姓之节,何如活百姓之命?就为了史书上的两行字,抛下这长青城外饥寒无依的百姓,一死了之,于心何忍呐?”

  “朕今日冒雪出门,不为别的,就是想请三位先生来看看这近在咫尺的庶民百姓。”

  “他们不读书,不认字,连雅言都听不懂。多半也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镇日辛苦劳作,交主家的地租,交皇粮国税,朕记得长青城还有徭役吧?修陵修宫,征。当兵运粮,征。辛苦一辈子,多半活不到五十岁,腰弯了背驼了,未必吃上一顿饱饭,度过一次暖冬。”

  “朕不是苛烈暴戾之君。如今大雪封道,朝廷派来的官员被堵在了襄州,朕怜惜这勤谨一生无依无着的百姓,所以,朕亲自来代理民务,朕来与你们这三位出身长青城的老先生一起,商量安民之策——朝廷的官员赶不及,朕亲自处置。因朕爱民。”

  “诸位先生又在和朕打什么擂台呢?忠的是已降之君,爱的是一身之名。心中何尝有百姓?”

  这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骂沽名钓誉了。

  常笃与鲜伯珍都青着脸,然而,当着这才哭诉过无粮过冬的百姓,这两位和井桓不一样,比较要脸,所以,两个都没有梗着脖子跟谢茂对骂。真要骂谢茂也不是没词儿,你谢茂自诩爱民,兵在你手,粮在你手,赶紧把民“爱”了不就完了,跟我们这儿哔哔,不也是沽名钓誉?

  谢茂立马诚恳地抬出了井桓:“朕很崇敬银机先生的人品德行。正所谓,轻私节重社稷,若为社稷,私节可弃!先生们都是当代大儒,不必朕来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若是能安置好柏郡百万庶民,就算先生们背负‘陈奸’之名,朕看也是一时的!青史必然会给先生们一个公道!”

  井桓站起身来,走到农妇身边的两个孩子身边,他也不说话,伸手抱着两个脏兮兮的瘦孩子,轻抚两个孩子的瘦得皮包骨的脸颊,眼中含着一点湿润的泪意。

  这个老狐狸。谢茂心里暗骂一声,井桓是早就想给谢朝跪了,不过,为了坐稳柏青派党魁的位置,为了士林声望,他绝不会率先向谢朝屈膝。他顶多和常笃、鲜伯珍“共同进退”。

  农妇又用柏郡土话问井桓,问能不能买了她的两个孩子,井桓霎时间老泪纵横。

  常笃反身怒问谢茂:“你谢家自谓爱民如子,为何坐视农人卖儿鬻女?”

  “敢问常先生,心生于何处?”谢茂反问道。

  不等常笃回答,他就拍了拍左胸心脏跃动的位置,说:“不知道常先生的心长在什么地方,朕的心反正是偏着长的。朕生于谢京,享受谢民供奉,吃的是谢民耕种纳税的粮,住的是谢民徭役修建的未央宫,朕的卫士,皆谢氏儿郎,朕之虎贲,皆谢氏血肉——”

  他站起来,推开门。门外碎雪纷飞,大地一片苍茫,远得看不清轮廓,无边无尽。

  “这一片土地,是谢氏部卒为朕拓土开疆,为朕拼杀征伐,他们为朕眠风卧雪,为朕千里奔袭,为朕血流杀敌,他们是谢人,他们是朕之长子!”

  “朕自然也爱陈地之民。”

  “不过,谁亲谁疏,谁有功当赏,朕岂能一视同仁?”

  这一番偏心之论,说得陈朝三位大儒哑口无言,说得在场所有谢氏卫士都热血沸腾。

  “三位先生同食陈人耕作之粮,同穿陈人编织之衣,受陈民之敬仰爱戴,你们尚且顾着自己的名声想要一死了之,想要留一腔忠义之气在天地之间,对这饥饿百姓弃之不顾,却要朕来照顾?”

  谢茂冷笑一声,大喇喇地说:“朕也不妨告诉你们,朕这颗心啊,偏得骇人呢。”

  说完他就缩了缩脖子,吩咐站在门口的侍卫:“关门,冻死朕了!”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卫捡了柴去烧着农屋的炕,哪晓得年久失修塌了窝,没烧热倒窜了不少烟气出来,把谢茂呛得不行。

  这一回谢茂临时决定出门,只带了马,不曾带车,想要回城很不方便。

  谢范本要差人回去驾车出来接驾,谢茂想着大雪难行,一路走来还有河沟纵横,体恤人命便吩咐说:“在村里安置一夜,雪停了再回去吧。”

  这间农屋显然是不能让皇帝驻跸,谢范带人去把村头的富户家收拾出来,皇帝与衣飞石就在富户家下榻,另外安置好三层布防,六队夜巡。

  皇帝在外边过夜,身为卫戍军将军的谢范今晚就别想睡了,老实守门吧。

  几位民部的幕僚与陈朝的三位大儒,则分别安置在版谷村其他几家相对能住人的农家里。其余卫戍军与衣飞石所带的亲兵,也自寻屋舍起火过夜。

  所谓富户,也就是家中修了两进的瓦房,家主人就是井家世仆,在村里替井家管理田地佃户。

  谢范本来要这户人家赶走,被谢茂留了下来,让衣飞石当翻译,找家主人聊了几句,问了问情况,又赏了小孩子一些糕点玩具,很是亲民和蔼。

  他嘴上对常笃三人吼得凶,信誓旦旦说自己偏心,其实这心能偏到哪里去?

  前两世谢茂病重之时,就有陈地百姓纷纷为他立祠,为他祈福,求他长生。这几辈子都过去了,若说谢氏子民是他最爱重的长子,陈地百姓就是刚找回家的小儿子。

  谢茂吃喝都是银雷从城中带来的,想吃一顿农家饭也不行,不止银雷不肯,谢范不肯,连衣飞石都不肯。长青城附近的农家喜欢在冬天腌一种角菜,谢茂上辈子就特别爱吃,念念不忘,恰好这富户家里就有,偏偏谁都不许他吃,谢茂总算理解衣飞石昨日郁闷丢肘子的心情了。

  吃了晚饭,不方便洗浴,银雷打水来服侍皇帝与定襄侯洗了脚,衣飞石就要上榻。

  哪晓得谢茂坐在火盆边上没动。

  衣飞石不解:“陛下?”说好的夜里服侍骑马呢?骑不骑了?

  谢茂放下从富户书柜里找出来的一本装门面的闲书,移目观望,灯下衣飞石素衣长发,拥着簇新的农家大棉被,看上去别有一番风致——土萌土萌的。

  谢茂有些意动,又觉得自己可能过去了就起不来了,轻咳一声,说:“朕在等人。”

  衣飞石秒懂。

  “这么晚了,会来吗?”

  他就不在榻上坐着了,跟着起身到谢茂身边,轻轻替谢茂揉肩。

  这娴熟精准的手法让谢茂舒服得叹气,说:“这大风大雪的天气,与小衣在榻上多好。”

  衣飞石笑了笑,低头在他耳边亲了一下:“夜还长呢。”

  捏着捏着,衣飞石就被谢茂抱在了腿上,二人开始玩亲亲。正嬉闹时,门外传来咔咔的动静,衣飞石瞬间就跃了起来,一只手挡在了谢茂胸前。

  “何事?”衣飞石扬声问。

  外边卫戍军与衣飞石的亲兵都守着,回话的是衣飞石的亲兵:“回督帅,有人闯入。”

  “拿下了吗?”

  “已拿下。”

  衣飞石才松懈下来,回头请示:“陛下,可要叫进来问问。”

  谢茂笑道:“看看,别是朕等的人。”

  外边侍卫把人提了进来,却不是谢茂等待的陈朝大儒,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富户的二女儿。这姑娘长得清秀,特意涂脂抹粉还戴了个银钗,又多了两分姿色——大半夜的,一个妙龄少女打扮好了往男人屋里窜,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谢茂哭笑不得,叫侍卫不要为难这姑娘,赏了十两银子,好好地给她送回去了。

  关上门,衣飞石又是没来得及遮好的憋笑。

  “你还挺乐呵?”谢茂抱着他轻轻打了一下屁股,“这个是不好看,哪天来了个好看的,朕……”

  “陛下说过的。”衣飞石都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死死抱住他撒娇,“陛下说臣最好看。”

  “朕突然觉得你不好看了。”

  “好看。”

  “不好看。”

  “好看。”

  不等谢茂反驳,衣飞石直接用亲吻堵住了他的嘴,一脸“你还能怎么办”的表情。

  皇帝与定襄侯正在屋内打仗,谢茂等待的客人终于冒着风雪来了。

  来的还不是单独一人,这三位陈朝大儒是商量好之后一齐来的。和半夜爬床的农女不同,三位大儒都正经请了卫士通禀。因谢茂早有交代,卫戍军就直接把他们亲自护送来了。

  银雷听着屋内的动静,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禀圣人。”

  “这回真来了。”衣飞石顾不上自己,先服侍皇帝理正衣襟,手脚灵便地替皇帝戴冠,“臣要回避吗?虽是三个老头儿……”万一联手打你呢?

  谢茂都被他逗笑了,说:“他们是什么人?朕还得避人召见不成?”

  说完才发现衣飞石已经把衣裳都换了,头发也拆了,若是不回避,岂不是被人知道他与自己同榻而眠?谢茂不想让他回避,他觉得衣飞石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回避?可他也不想被陈人传衣飞石的闲话。

  “银雷进来,”谢茂毫不客气地让三位大儒在外等着,“替侯爷束发。”

  等到衣飞石重新束发戴冠,穿戴整齐,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三位陈朝大儒进门,并排站在一起,还是没有立刻就向谢茂跪拜磕头。常笃阴着脸,鲜伯珍脸上还有一块淤青,可见三人沟通的过程比较激烈。

  谢茂观察的重点不在这二人身上,他看的是井桓。

  井桓面色沉重,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谢茂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三位先生深夜来见朕,可是改了主意,决意为柏郡陈民活下去了?”谢茂问。

  “我们有一个条件……”

  谢茂一直笑眯眯的模样,让鲜伯珍以为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哪晓得什么条件都没来得及说,谢朝的皇帝已一挥手,道:“没有条件可以谈。”

  常笃脸色一变,正要说话。

  “你们故国太孙陈久芳已经成了朕的长乐侯。这片大地已经是朕之疆土,你们和朕谈什么条件?天昌帝在位时,你也同他谈条件?他不答应,你们就去死?”

  谢茂冷笑一声,道:“朕不在乎你们死不死。”

  “陈地的大儒文人学子死光了,恰好。朕朝内多的是俊颖秀才等着为官做宰。”

  “你们要死,好哇,不食谢粟,有骨气。教训你们的徒子徒孙,教训你们的同窗党人,都去死,都不出仕,都不替朕效力——等着生于谢地,长于谢地,说不得父祖亲朋还有死在两朝交战的谢籍官员代天牧狩,爱惜陈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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