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284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虐恋情深 系统 穿越重生

  听事司给他吃个巨大的闭门羹。滚!

  双方由此积怨更深。

  此时,因作坊实在福利太好,贾家村的贫户们难捺不住,妇人想重新出门上工,挣些银钱换购布匹油盐酱醋,男人们也觉得,女人们都闲在家里坐吃山空太难受了。因此,在秦妇牌坊一事之前,贾家村的妇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进城做工。

  一场洪水,贾家村死了无数男人。秦氏老妇死了三个女婿。

  芈氏老妇说了,当初秦氏把三个守寡的女儿毒死之前,贾仁善常常进城,去石家做客。

  ——倘若不是石乐志暗中示意,贾仁善平白无故弄死三个妇人做什么?秦氏的三个女儿既不是他儿媳妇,也不是他侄儿媳妇,族中关系那么远,叫三个妇人殉葬是何道理?最要紧的是,死在洪水里的贾家青壮多了去了,要殉葬也不会单挑其中三个吧?

  这一次殉葬,原本就是彤城官府对彤城听事司的一次报复。

  你听事司觉得妇人与丈夫一样高贵,我就教教你道理。男尊女卑,男人死了,女人就得陪葬。

  这是听事司崛起之后,谢朝各地官府与听事司斗争矛盾的一个缩影,也可以说是戴枷人与施枷人之间的权力纷争。诚然石乐志心思极其恶毒,逼死了秦氏老妇与她的三个女儿,可是,倘若听事司没有那么激进地行事,没有嚣张地激化矛盾,局面不会变得如此惨烈。

  谢茂早已遇见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担心的是,衣飞石面对这样的局面,会否改变主意?

  哪晓得衣飞石沉默了半天,说了一句让谢茂掉下巴的话。

  “陛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臣以为,陛下若要去除这一道纲常枷锁,理应为听事司正名。”

  他从榻上下来,屈膝跪下请命,“臣愿请命统管听事司,这一件事,臣替陛下办。万死不辞。”

  谢茂怔怔地看着他。

  谢茂也知道听事司在地方与官服各有龃龉,利益,权力,争得头破血流。他也想过替听事司正名。抹去皇室家奴之名,拆分职权,并入都察院、户部、工部等衙门。然而,他在犹豫。

  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大了,彻底破坏了朝廷的选官体系。

  衣飞石却不一样。

  他以为比自己更保守、谨慎的衣飞石,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所在。

  ……朕的小衣吧……确实,被朕忽悠瘸了。

  为了朕所说的那个铲除枷锁的想法,他连身后之名都彻底不要了啊!

第227章 振衣飞石(227)

  衣飞石自请统管听事司,谢茂却绝不可能让他沾手此事。

  ——再是把自己忽悠瘸了,涉及到衣飞石名声,谢茂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重生几次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保衣飞石却不遗余力。若他愿意让衣飞石陷入流言蜚语,还费这么多心思干什么?修礼立男后对谢茂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肯这么做,正是爱惜衣飞石身后令名。

  如此大义凛然之时,谢茂也不能承认对衣飞石的私心,另寻了个理由:“你来统管听事司自然是好,朕也放心。不过,为此后百年计,听事司以妇人为总裁更为妥善。小衣以为呢?”

  “臣遵旨。”

  这理由衣飞石没法儿反驳。就有一腔愿为陛下效死之心,也得乖乖地听从陛下的安排。

  皇帝说听事司交妇人总裁,如今的听事司指挥使就是龙幼株,比她官位更高的女子,只剩下黎簪云。总不可能交给黎簪云掌总吧?剩下的还能有谁?

  衣飞石想起如今正在家里养孩子的谢团儿,心中大概有了答案。

  ※

  谢茂南巡本就是为了解开衣飞石的心结,如今出来微服私访不到两天就说得七七八八了,谢茂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只因御驾露了行藏,再也没法儿去彤城偷偷走访,他就带着衣飞石在彤城附近的佘山、乌山玩了两日,几位大臣随行伴驾,留了好几篇脍炙人口的诗文。

  随着御驾扈从大队伍在彤城汇合,太后銮驾也跟了过来,谢茂又陪着太后去东湖划船赏景。

  所有大臣都是一脸懵逼:陛下还真是出来玩儿的呀?说好了巡幸深埠呢?

  再过数日,京城听事司送来折子,奏曰,陈瀚已招认买凶阉割贾士廉一事,为了保证贾士廉去势之后还能活下来,陈瀚还刻意重金聘了一个京中专替宫监净身的老匠人,布置好蚕室,照顾贾士廉养伤。

  至于勾结彤城学官革除贾士廉功名一事,陈瀚并不承认,听事司也没查出证据。

  “诸卿以为如何?”谢茂问道。

  被皇帝钦命彻查此案的是礼部尚书窦蜀珍,黎洵、李玑齐齐看他,他就上前一步,道:“启奏陛下,臣在彤城本地细查此案,查实陈瀚其人与前彤城知府张泽云偶有来往,其余人等皆相交泛泛。”

  “彤城县学学官冯雅纶乃太平元年丁酉恩科进士。两年前,冯雅纶在钦州任上急病过世,臣在县学走访,上下皆称此人生性刻板固执,不能变通悯人。”

  “以臣愚见,此事或与陈瀚无甚关系。”

  冯雅纶是太平元年的进士,当时林附殷离朝病休,陈琦还不是首辅,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是文荣老大人,负责吏部选官的则是如今的单阁老单学礼。——反正都和陈家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至于冯雅纶当年是不是想要拍阁老孙子的马屁,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说得清楚?

  窦蜀珍当然不想牵扯太多,于是暗示冯雅纶是个老古板,歧视没了根的阉人,单方面做主革除了贾士廉的功名。否则,一旦扯到谁暗中支使谁谋夺生员功名,谁讨好谁谋夺生员功名,牵扯出来就是一大串利益相关的祸事。

  黎洵、李玑也都纷纷附和。

  很显然,如今没有人愿意搞事情。皇帝和历代先皇都不一样,处理党争根本不按传统路数,想要照着旧有的经验借机铲除异己,说不准就被皇帝横扫一枪,自己也跟着埋了进去。

  谢茂明白群臣的心思,他也不想多生事端。未来还有一场修礼的大风暴,等着呢。

  一个买凶残害生员的案子,交给听事司和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审理,没多久就水落石出。

  皇帝离开青梅园之前,召来芈氏老妇和贾士廉,告诉母子二人判决结果:陈瀚被施以宫刑,罚银五百两。罚没的银子没充公,被皇帝提来赔给贾士廉母子做日常嚼用,省吃俭用一些,一辈子也尽够了。

  芈氏老妇磕头哭喊老皇爷,送走御驾之后,又有几波人陆陆续续回来给送东西。

  最先回来的是朱雨,他来送的是皇帝私下赏赐的十亩良田,就在长津镇上。

  随后,两个羽林卫跟了来,送了二千两银子。——他们是衣长宁打发来的,衣长宁这样的小爷,那真是从小到大不差钱,二千两银子也就是个零花钱,送得半点不心疼。

  衣飞石没有动。

  他行军打仗见了太多可怜人,一个个去接济也周全不过来,早养成了视若无睹的脾性。

  然而,衣飞石虽然没动,衣长宁却派了羽林卫去送银子。上上下下都盯着,皇帝身边的内侍长朱雨大人去送东西了,羽林卫也去送银子了,皇帝和襄国公都动了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底下诸大臣闻风而动,个个派了下人回来送钱送礼物,连负责行军安全的水道行军总督曲昭都赶热闹送了两盒子银饼。

  闹到地方上就更不得了了,本地官员拖家带口来拜访,临走时留下各样重礼,有当地富商在长津镇送了一套小院儿给芈氏母子居住,皇帝走了大半个月,芈氏母子家里的访客还是络绎不绝。

  贾士廉的两个弟弟也闻风而至,带着一帮子侄儿侄女跪地流泪赔罪,请求母亲和兄长原谅。

  芈氏心软,看见儿子和孙儿们诚信忏悔,又怕自己故去后,长子疯疯癫癫无人照顾,有心原谅两个小儿子,重新做回一家人。哪晓得贾士廉平时疯癫糊涂却没杀伤力,看见两个弟弟就成了武疯子,操起菜刀就要砍,芈氏无奈之下,只好把两个小儿子扫地出门。

  此后芈氏在皇帝所赐的十亩良田之畔,建起一座小小的庙宇,供上神农老皇爷的长生牌位。

  随后,芈氏在庙后建起大院,收养孤儿,活人无数。芈氏故去后,院中养大的孩子继续照顾疯癫的贾士廉,直至贾士廉终老。此是后话。

  ※

  皇帝浩浩荡荡的南巡并未即刻结束。

  从长津镇离开之后,御驾登上龙船,继续往深埠航行。和从前一样,没出去五百里,皇帝又带着衣飞石和诸大臣们去微服私访了。

  按说皇帝微服私访,看的都是当地吏治,倾听民心。

  让大臣们懵逼的是,皇帝他不这么干啊。

  皇帝他到地方就找吃喝玩乐,从不主动打听本地抚民官官声如何,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自己写诗写得稀烂,就指着几位翰林待诏给他的诗句润色,文名最盛的傅觉非头大如斗,天天都要琢磨如何在不伤了皇帝颜面的情况下,把皇帝那一堆不堪入目的律诗绝句改出亮点。

  最不要脸的是,皇帝还说,他要出一本南巡文集。

  ——醒一醒啊陛下,真出了这文集会被嘲笑千古的啊,谁不知道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三个大才子是你的枪手?!

  只有衣飞石知道,皇帝还在继续看各地与妇人相关风俗的改变,看各地听事司的行事做派。

  衣飞石发现,越是临近港口州县,民风越是开放。能挣钱的妇人腰板挺直,行在街头意气风发,与丈夫说话时更多几分底气,婆媳二人一起上工的情况屡见不鲜。因沿海各处工坊不少,人手短缺,诸如烧窑、造船等造坊,则聘了不少男工上任。

  “烧窑、造船,妇人也可胜任。”衣飞石道。

  “民间常以为妇人不洁,烧窑出海皆不许女子沾身。听事司曾授班讲学,养了一批女技工,一次炸窑就毁了所有——女船工碰过的大船,没有商家肯买,买回去也没有水手船夫肯登船出海。”谢茂见过龙幼株的折子,知道这其中的种种困难。

  衣飞石当然知道避讳妇人的民俗,从前也不觉得如何,如今被皇帝开了那一眼窍,心中就有几分不平:“岂有此理。”

  谢茂安慰他:“不着急,慢慢来。何时妇人能进船厂无人鄙视,丈夫能进丝纺无人嘲笑,这世道就对了。”

  往深埠一行之后,皇帝宣布返驾回京。

  天刚刚热起来的时候,皇帝先召集了内阁诸大臣,礼部尚书、左右侍郎,太常寺卿、少卿,在太极殿偏殿的小书房里,简单地透露了一下自己要修礼的想法。

  诸大臣都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皇帝想动一动千古未变的礼法,早在他带着大半个礼部大臣南巡时,朝廷上下就有不少聪明人猜到了。甚至在当年皇帝让黎簪云进上书房,群臣纷纷上折弹劾,皇帝专门把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拎到文华殿,叫百里简专门跟这群上折的大臣们打嘴仗开始,就有不少大臣嗅见了变革的味道。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皇帝动作会这么大。

  谢朝自立国之初,太祖就召集翰林院、太常寺订立祀典,此后以命礼部与当朝宿儒修成礼书,规定了上下冠服、车辂、仪仗、卤簿、字学、音乐,所有升降仪节,照礼行事。这一本礼书,太祖赐名《宣化集礼》。详细到什么程度呢?任何能够想象得到的正式、非正式的社交场合,所有身份在某个环节里如何行事,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喝什么酒,喝一杯还是抿一口……全都有规定。

  通常而言,祖宗遗法完备,倘若没有大的变动,后世皇帝就不会随便修礼。

  如今皇帝透了口风,主要修的哪一方面呢?吉、凶、军、宾、嘉五礼之中,凡是涉及皇嗣的,全都要改成不分皇子皇女的中性。比如皇子能做的事,公主也能做。皇子能去的场合,公主也能去。皇子能有的继承权,公主也要有!

  满屋子大臣全部疯掉了。

  就不说男尊女卑的道理,也不说祭祀天地先祖的吉礼该不该让妇人参与,单说嘉礼,这女人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凡人家中有男有女,有嫁有娶,各不耽误。

  现在皇帝非要修礼,这嫁出去的女儿也要家里的继承权,那她还算不算出嫁?

  若算出嫁,她继承的一切算娘家的还是婆家的?若不算出嫁,她丈夫的继承权又怎么办?

  谢茂啜了一口茶,很惊讶地看着满殿大臣:“这些事情还要朕来琢磨?诸卿寒窗苦读数十载,本就是为了替朕分忧解难。若什么事情都要朕琢磨好了,还要你们有什么用?”

  ……妈哒皇帝耍无赖!

  礼部尚书窦蜀珍第一个撂挑子不干,梗着脖子跪下说:“陛下何曾见过天与地同,上与下同?便是乾坤颠倒天倾地覆,旧天作新地,旧地作新天,天地亦不同!自混沌初开,清于天而浊于地,阴阳始作,男女始分,便没有浑浑一体的道理!陛下使臣做此谬事,臣办不到!”

  谢茂也不生气,将茶碗放在桌上,说道:“爱卿办不到,是力所不及,才德不具嘛。朕这满朝栋梁,难道还找不出几个能替朕分忧的大臣?”

  他的目光落在礼部左侍郎李冠楠脸上,“李爱卿能办吗?”

  李冠楠咬了咬牙,屈膝道:“陛下恕罪。臣,亦不能!”

  谢茂再看礼部右侍郎陈梦湖。陈梦湖是陈阁老次子,前不久才受父荫升任礼部右侍郎。陈家才受了一次动荡,根本禁不起更多的波折。陈瀚前不久又出了买凶残害生员的事——得亏他爹他爷爷都死了,这事儿没道理牵连到他二叔身上,陈家才逃过一劫,陈梦湖这会儿老实得很。

  “臣虽才德鄙薄,愿为陛下效命。”陈梦湖一个头磕了下去。

  谢茂就笑了,得,就你了。

  ※

  五日后,礼部尚书窦蜀珍上折乞骸骨,皇帝准奏。命礼部右侍郎陈梦湖,暂代尚书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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