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300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虐恋情深 系统 穿越重生

  谢范与衣尚予都能闻见殿内的药味儿,再看看皇帝一夕之间憔悴多了的病容,各自心中叹息。

  衣飞石默默扶老父坐下,吩咐殿下守紧门户,他自己则亲自盯在门前。

  当着外人的面,衣飞石从来不敢忤逆皇帝一字一句,哪怕他此时心乱如麻,很想说陛下你真的是病中胡思乱想想多了,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皇帝“胡闹”。

  “保保十八岁了。朕在他这个年龄啊,也当了两年皇帝了。”谢茂笑了笑,“他是个聪明孩子,江山托付给他,朕是放心的。只遗憾这孩子先天不足,精力不济,到头来,政事还得团儿多费心。”

  “朕的意思是,若朕百年之后,保保继嗣皇帝,让团儿临朝辅政,扶他一程。”

  “你们都是做长辈的,要多看顾一二。”

  谢茂问的是衣尚予。

  对于谢范而言,外孙亲政是一回事,女儿辅政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肯定支持女儿辅政。

  衣尚予也不可能有任何异议。

  皇帝意思意思问他一句,他难道还敢反对皇帝的安排?

  若非皇帝一心宠爱衣飞石,怎么样也轮不到保保来继嗣皇帝位。衣家白捡了半个江山,偷着乐就完了,得寸进尺那是找死。何况,衣尚予早十年前就从枢机处退了下来,守着镇国公的爵位赋闲养老,叫他看顾下一任皇帝和太后,他拿什么看顾?

  “臣虽老迈,敢不尽心竭力?”衣尚予恭敬地回答。

  谢范跟着表了忠心。

  接下来皇帝就没口子地说团儿精明勤恳,说保保纯孝仁善。

  衣尚予怎么想的,谢范不知道。反正谢范想的是——

  皇帝是真心觉得保保身子不好,还是,看出了保保性子不大好?

  保保确实身子不大好,三年前,保保十五岁时,皇帝也曾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

  当时谢团儿在六部轮值。从户部开始,六年时间,谢团儿把六部转了个遍,皇帝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时,谢团儿正在吏部主持修订京察大计考评标准,各方面吵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帮皇帝看折子。

  ——或者说,皇帝和谢团儿都有心让保保入朝历练,把这个极好的机会让了出来。

  保保就开始听政。皇太孙的所谓听政,就是正儿八经的听着,不许说话。

  他和他母亲宝宸公主不同,谢团儿现在姐妹会混了几年,走遍了谢朝大部分州县,再有黎簪云、龙幼株等人指点辅佐,见识与养在深宫的太孙完全不同。谢团儿能说话,也是因为她有户部侍郎的官职。

  最重要的是,谢团儿身体好。

  保保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大小朝会跟在皇帝身边,有时候皇帝在太极殿见内阁大臣,他也在旁服侍。他很急切地想要参与这一切,贪婪地吸收着前所未见的经验和见闻,迫不及待地展露锋芒。

  十五岁的皇太孙,已经想要踏上政治舞台,崭露头角。

  可惜,他忘了考虑自己的身体健康。不到四个月,保保就大病小病连着犯,刚开始他不许宫人禀报,强撑着继续上朝,后来就撑不住了。

  在吏部待了半个月没回宫的谢团儿闻讯即刻回宫探望儿子,她在皇太孙病榻前大发雷霆,责问宫人为何明知道皇太孙身体羸弱,却放纵皇太孙带病上朝理事?为何不上禀本宫?为何不上禀陛下?

  保保自幼体弱,谢团儿自他出生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半点不肯让他受累。就因为忙着吏部的差事少回宫半个月,儿子就带病强撑,差点累吐血。她如何不生气?生气就要找服侍的下人晦气。

  谢团儿要杖毙宫人以儆效尤,病得七荤八素的保保怒道:“阿母杀的是下人,诫的是儿子?”

  “阿母口口声声说在宫时把儿子照顾得怎样好,为何又不肯在宫中照顾儿子?如今却寻宫人的不是。他们是什么东西?拦得住儿子么?”

  “阿母能听政,儿子就听不得政?”

  “阿母是爱护儿子,还是要绝了儿子入朝之路?”

  谢团儿压根儿就没想过,在儿子的心目中,她竟是这样忌惮亲子、玩权夺势的母亲。一时之间,竟被儿子喷得懵住了。不等她反应过来,对她喷了一通的保保太过愤怒,先昏迷了过去。

  哪怕谢团儿极力封锁了消息,母子二人争执的内情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出去。

  ——在未央宫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皇帝。

  让谢范觉得玩味的是,皇帝知道了这件事,皇帝还让他也知道了这件事。

  毫无疑问,谢范不可能站外孙不站亲闺女。他当时就进宫把衣飞珀痛骂了一顿,保保若不是皇太孙的身份,他能直接飞踹一脚——养这外孙不如养块叉烧。

  不管是因为保保三年前的带病听政,还是因为他病倒后与谢团儿的争执,总之,他的亲政之路就此断了。皇帝如今的态度很明确,就算他之后保保继位,辅政大权也要交给谢团儿。理由就是保保身子弱,无力处置朝政,必须谢团儿辅政。

  皇帝在这边信口吹捧,一直到李玑奉召见驾。

  “衣爱卿,你送六兄出去。”谢茂很罕见地开始支开了衣飞石。

  当着阁臣与宗室的面,衣飞石总不能问陛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只能遵旨,送黎王出宫。

  太极殿内只剩下衣尚予与李玑,谢茂已有些精力不济,闭了闭眼,道:“朕有旨意。李玑,你来用笔,词句自斟——”

  秦筝早已准备好文房四宝,案上摊开空白的诏书,李玑上前磕了头,心跳怦怦。

  “朕死之后,后嗣之君若对襄国公不恭,凡衣家血脉,皆可凭此诏书,废其自立。”

  李玑才提起笔,听见“朕死”两个字就是一抖,皇帝把后边两句话说完,他手里的笔都差点掉诏书上了!皇帝这是……疯了么?

  谢茂却根本没空理会他,只盯着脸色紧绷的衣尚予,说:“这一道诏书,是给衣家救命用的。朕本想留给小衣,”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今日给他,夜里就被他烧了。所以,朕把它留给衣家。你用或不用,朕不知道,朕也不在乎——”

  “今日密旨会在起居注记档,不录密旨内容。要不要拿出来,镇国公心里有数。”

  “朕只有一个心愿,”

  “朕活着,不许人欺负他,朕死了,也不许有人欺负他——”

  衣尚予木着脸,冷冷地说:“陛下和三十年前一样异想天开。这道诏书岂不是衣家催命符?便是给了臣,一样是今日给了,夜里就烧了。”他还指着李玑,“平白赔上一位内阁大臣的性命。”

  李玑:“……”莫唬我,我也不是吓大的!

  “朕可以把皇位传给十五娘。”谢茂道,“朕没有这么做。”

  衣尚予不吭声。

  三年前,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二人的争吵,衣尚予同样也知情。衣飞琥一早就回家汇报了。

  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不合,皇帝其实很容易就能解决这件事。

  只要皇帝在临终之前,禅位给谢团儿,看着谢团儿登基之后,再让谢团儿禅位给保保。这就彻底坐实了谢团儿对保保的权威,保证了母子传承的稳定性。又如皇帝所说,直接改立衣长和。

  可是,谢茂不打算这么干。

  他就要立皇太孙,传位皇太孙,又命谢团儿以太后身份临朝辅政。

  这是谢茂在位三十六年之中,唯一玩过的一场人心权术。

  不管是谢团儿还是保保,临朝都有极大的风险,衣家是他们最坚实的盟友——连黎王府都要差一截。为何?黎王府中,黎王是文帝骨血,黎王世子谢圆与谢团儿血脉相去不远,且是男子,谢团儿都能继嗣,他们为何不行?若有机会,黎王府未必不会和谢团儿、保保抢夺帝位。

  为了在皇帝驾崩之后,如愿坐稳目前的嗣位,谢团儿与保保都必须获得衣家的支持。

  ——衣家支持谢团儿母子没有任何疑义,也没有任何选择。这母子二人败了,衣家必然随之败落。

  没有选择,就代表着没有条件可谈,没有退步的余地,人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给完了就功成身退、等着人家鸟尽弓藏。

  谢茂的安排,让衣家不止成为谢团儿母子唯一的选择,还拆分了谢团儿母子,使之相争。让衣家从没有选择中多出了一个选择:支持谢团儿,还是,支持保保?

  谢团儿不止保保一个孩子。她还有一个女儿,同样也是衣家的血脉,甚至更亲近衣家。

  谢团儿和保保想要握紧自己手里的权力,他们都得寻求支援。黎王府虚有其实。他们两方都想要拉扯的力量,只能是衣家。或者说,在太平三十六年中,逐渐变得枝繁叶茂、党羽众多的襄国公府。

  哪怕皇帝死了,襄国公府依然能够在新君和太后之间,成为一个很超然的存在。

  ——衣飞石支持谁,谁就能把持朝堂大局。

  这是谢茂能留给衣飞石的最好的一个局面,至于衣飞石选择支持谁才能安稳善终,谢茂相信衣飞石的眼光和能力。何况,衣飞石身边还有衣尚予和百里简两个大小狐狸帮着出谋划策。

  再退一万步说,衣飞石实在太蠢,蠢得混不下去了,谢茂还在衣家给衣飞石留了一道护身符。

  他为什么非要指名让李玑来写这一道密诏?因为李玑是百里简的师兄,情势坏到迫不得已时,百里简会帮着衣飞石利用这道“遗诏”。

  寄望于新君顾念旧情?知恩图报?人与人之间最稳定的关系,从来不是亲爱,而是利害。

  皇帝揉着耳心的烦闷不耐中,衣尚予面目表情。

  李玑绞尽脑汁,尽量用不发生任何歧义的用词遣句方式,把这一道可能葬送掉自己性命的秘密遗诏写好,呈递皇帝过目。

  谢茂看了点点头,吩咐朱雨、郁从华送去用印记档,赐了李玑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

  衣尚予木着脸将圣旨揣在袖子里回府,几次想要扔火盆里烧了,终究还是决定稍留几日。

  ——最起码,让小石头亲眼看一看。

  让小石头知道,他爱慕服侍了一辈子的皇帝,疯是疯了些,好歹不曾辜负他。

第237章 振衣飞石(237)

  皇帝夜里休息不好,食不下咽,三两天功夫就憔悴了许多。

  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应该认真听太医叮嘱好好养病的时候,皇帝开始交代后事了。

  他首先命令衣飞石和谢范整饬城防宫禁,随后召见内阁大臣,透露自己传位皇太孙,并命宝宸公主辅政的安排。为了不显得太过惊世骇俗,他去年就准备好的各项政令,这几天里才逐一交代,也不是多少年后的计划,无非是在新旧交替之间不使动乱的对策——只要新君不上台就掀桌子,可保无虞。

  所有被皇帝传了遗命的大臣都是满脸懵逼,陛下,您就略感风寒而已,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这要是三五天把身子养好了……反正几个满朝上下都没太当回事。皇帝才五十出头,一向身体康健,平时连个喷嚏都不打,乍暖还寒时候受个风发个热,能有多大的毛病?

  然而,皇帝一连数日不曾上朝,只在太极殿召见大臣,宝宸公主与皇太孙都在殿前侍疾,出入太极殿的大臣们脸色越来越凝重……

  太平三十六年的天,倏地变了。

  衣明聪在中军衙门当差已经有六年了,四年前娶妻,三年前生子,去年又得了个小闺女,衣家勋四代的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据说他小时候曾经养在皇帝身边,衣明聪隐隐约约记得些宫中往事,这些年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这日他在中军衙门里对军需册子。

  似他这样的将门之后,各处关系走得精熟,上官也算是物尽其用。

  每到跟兵部扯皮要军资的时候,就要把他“借调”到军需处两日,帮着“筹备”一二,说到底,就是借着他的面子,去跟兵部、枢机处要东西。他太爷爷衣尚予的旧部基本上都告老了,二爷爷襄国公的旧部则在朝廷各处正当权,陪笑一句忆个当年,啥事儿都好办。

  突然就有宫中小黄门匆匆来传旨,皇帝急召。

  衣明聪稀里糊涂接了旨,跟着进宫,很熟练地塞了荷包,问道:“公公,何事召我?”

  那位公公荷包照收,就不肯多话,满脸严肃毫无喜意。弄得衣明聪心头惴惴。

  不过,衣明聪紧张归紧张,倒也不是特别担心。家中有二爷爷襄国公镇在宫中,就算他无意间犯了什么事,了不起罚俸降职,命肯定在,前程也丢不了。

  进了宫之后,步入太极殿范围,就有一位姓齐的小公公来接他,说道:“郁大总管在御前服侍不得闲,特命咱家来接大少爷。您这边请——”

  郁大总管是御前心腹,太极殿最有权势的大太监,他亲自差人来接,衣明聪就松了口气。

  照例塞了荷包,齐小公公麻溜儿地谢了赏,脸上依然没个笑模样:“咱们主子爷身上不爽利,可没人敢嬉笑哩。”又偷偷告诉衣明聪,襄国公在御前服侍,不必担心。

  衣明聪十多年不曾进宫,行至丹墀之下,幼时的记忆恍恍惚惚浮现。

  他在殿外跪候,宫中弥漫着熏香与苦涩的药气混合的味道,分明是陌生的宫殿,又似乎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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