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第67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虐恋情深 系统 穿越重生

  三江城内,火光冲天。

  ※

  “飞石没来?”衣飞金很惊讶。

  傅淳屠三江城的消息传回之后,连衣飞金都觉得事态颇严重,他弟弟那个仙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母弟弟,竟然没来第一时间赶来哔哔?

  衣尚予带兵,从不禁止兵卒在战后“狂欢”搜刮点钱财妇人,可是,这并不代表衣家治军不严。衣家军法是很严苛的,战事未歇时,兵卒若私下图财好色,被督阵的军法队捉住了就是当场砍死,谁求情都没用。

  如原伯英那样的老将,几次劝进不果,被衣尚予当着一帮老兄弟的面亲手砍了——对外说是旧患复发死了,其实西北军高层都知道是被衣尚予砍了——谁也没敢吭气。

  为什么不敢吭气?

  因为原伯英不是死在劝进上,他的死因,是不行将令。

  ——衣尚予两次要他闭嘴不许再提,原伯英自恃战功情分,又认为衣尚予必然也想自立,只是要下官再三劝进,所以,他无视了衣尚予的警告。

  在衣尚予破例警告过第二次之后,原伯英又劝了第三次。

  下场是,衣尚予提剑就把他砍了。

  当时的军帐内,站满了与原伯英多年携手拼杀的老将。然而,衣尚予积威之下,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衣尚予砍得不对。甚至大多数老将都在可惜埋怨原伯英,督帅都让你不要再提了,你就不会闭嘴吗?当面给督帅下不来台,不砍你砍谁?

  这就是衣尚予治军的威风。

  将军准许你做的,你就能做,不许你做的,做了被砍死了,没有人会替你鸣不平。

  军令如山,军法无情。

  衣尚予领军生涯中曾屠城两次,一次在陈朝图郡诸秋城,一次在故梁国都。前者是因为诸秋大战折了文帝最心爱的嫡长子,后者是因为故梁国皇帝曾下令将西北军三千战骑剥皮拆骨,血肉抛食禽兽,衣尚予发誓报复。

  屠城令被衣尚予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他几次告诫帐下诸将,不得上令,不许屠城。

  现在,衣尚予回京了,西北掌权的人是衣飞金。

  ——傅淳就大大咧咧地破了衣尚予的这一道尽屠令。

  ※

  衣飞石正在靶场练习箭术。

  靶场上没有箭垛子,天上铺着密密的罗网,靶场里到处都是野鸟野兔。

  衣飞石的弓上没有箭,他闭目拉弓,气息凝于一处,锁定一只扑棱棱直飞天际的野鸟,指尖轻轻松开,弓弦急速回弹时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被他空箭瞄准的那一只野鸟竟似被射中,僵直着从天上坠下。

  “好!神乎其技!”在一边围观的徐屈用力拍掌,“此神仙术也!”

  衣飞石已经空弦射了七八箭,虽不至于精疲力尽,也有了两分疲惫。

  这不是在京城,他任何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精力应变,所以,衣飞石结束了今天的练习,将长弓放回原处,掀开撑起的巨大罗网走出来,说:“只能射活物。”言辞间颇为遗憾。

  徐屈翘着脚给他递了一碗茶,问道:“你不去看看?”

  衣飞石不解:“什么?”

  “小金子坑杀战俘你且要梗着脖子和他争一回,傅淳在三江城大开杀戒,杀的可都是平民。听说血水把香河水都染红了,咱们这儿离着十万八千里,都有好事者振振有词说捞到了上游下来的断手断脚……你就不去过问一番?”徐屈口吻夸张地说。

  徐屈是真正跟了衣尚予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本身也算命途多舛。他对杀戮没到热衷的份儿上,可对敌国百姓也生不起什么同情心。此时和衣飞石谈及被屠的三江城,他故意装得沉痛一点,非但不像,反倒有点嘲讽衣飞石的味道。

  衣飞石擦擦身上的汗,将茶一口口饮下,随口答道:“轮得到我过问。”

  “……你还真想过问?”徐屈拍他脑袋一下。

  衣飞石被他拍得哭笑不得,解释道:“老叔,谁是敌谁是我,这我还分不清么?若此时三江城还完好无损,我自然要请大哥把傅淳急调回行辕治罪,现在三江城都被屠了,我蹦出来干嘛?我是能逼着傅淳把人都复活了?把烧毁的三江书院复原?”

  衣飞石对弱者再有多少怜悯,也是建立在不损害自己人利益的情况下。

  要他为了已经死去的敌国平民状告己方大将,这样自毁长城的事他怎么肯干?倘若如今在西北主持大局的不是衣飞金而是他爹衣尚予,他这会儿已经去求情了——去替傅淳求情。

  衣飞金正磨刀霍霍准备逮个老将杀了立威呢。

  衣尚予留下的几个老将里,脾气暴烈的多了去了,能打仗的将军哪个没点儿脾气?

  不说被衣尚予摁住脑袋直接带回京的丁禅,殷克家那就是个卯起来敢跟衣尚予拍桌子的猛人,虽说拍完桌子第二天他就连滚带爬地滚去中军帐磕头赔罪了,但人家那是真敢拍,拍了还能全身而退。

  善于攻坚的殷克家是个聪明人。

  老帅明显无心自立,大公子心里怎么想,暂时也看不透。

  最要紧的是,大公子刚刚掌权上位,他不杀个老将立威,怎么坐得住纛?

  殷克家不想成为被杀的那个倒霉鬼,他就老老实实找个地儿窝着,钱在口袋里揣着,粮在部下嘴里吃着,纳(抢)了二十八房小妾,找了个师爷天天琢磨怎么写请功折子,方便跟朝廷多弄点官啊钱的……

  脾气最暴的殷克家、米康成都没冒头,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傅淳居然蹦达出来了。

  衣尚予在时,谁都不敢犯屠城禁令。衣尚予不在了,屠城禁令就不当回事了?

  这种情况下,衣飞金不杀傅淳才出鬼了!

  所以衣飞石才不出声。这件事犯在衣尚予手里,傅淳还有一条活路,犯在衣飞金手里,那是必死无疑。他求情也没什么意义。

  徐屈的看法则不然,他继续催促:“你知道小金子必杀傅淳,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求情?反正也救不下来。你那圣母慈心不止往外边洒,也给自家人匀一点。”

  这是让衣飞石去求一个根本求不下来的情,用以收买人心。

  衣飞石摇摇头,道:“不去。”

  他不能踩着大哥的杀名邀买人心。就算衣飞金不介意,他做弟弟的也不能这么做。亲兄弟之间哪怕感情再好,多计划几次,渐渐地也就不好了。

  ※

  “回京述职?”谢茂惊喜不已,“快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到?这都眼看新年了,怎么会突然想着回来?”

  跪在殿前回话的,是直殿监那位长得很像男人的少监宰英。

  皇帝突发奇想以阉宦、宫婢组建了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听事司,名义上隶属锦衣卫统管。听事司长官称司指挥使,比锦衣卫指挥使低一级,直接对皇帝负责,并不听从锦衣卫调遣。

  直殿监内宰英负责的这一块“打扫”工作,就被并入了听事司。宰英现在有两个身份,明里是直殿监少监,暗里是锦衣卫听事司直奏千户,从宫奴到官员,官阶还比以前窜了两品。

  文帝朝就喜用锦衣卫监察天下,皇帝借了锦衣卫的壳子另组密卫,首先就把人派去了西北衣飞石身边。——他本来不想送人过去,有衣飞石盯着,他再送眼睛去西北没什么意义,反而惹衣飞金反感。

  可是,钦使偶然给衣飞石送点东西就发现衣飞石被揍得满脸包,消息传回来,谢茂哪里还忍得住?借着给新州送官员过去的机会,听事司就把人插进了西北。

  衣飞石回京述职肯定要给朝廷打报告,报告还没到,听事司的消息先到了。

  宰英回道:“据报,侯爷是与督帅大人为镇西将军傅淳的事吵了起来。”

  皇帝静静听着,宰英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镇西将军傅淳违令私屠三江城,督帅欲斩他以正军法。侯爷前往求情,说行辕拨给镇西将军傅淳的粮草无故滞留襄州谷仓,傅淳带饥兵入三江城,城内府库粮资不丰,傅淳乃吩咐问城内大户‘借粮’,并未下明令屠城。及后‘借粮’时与三江城富户厮杀,饥兵有了伤亡,更添愤怒,方才酿成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的惨状。”

  “侯爷认为这是有人故意陷害镇西将军,请求督帅彻查傅淳部粮草无故滞留之事。又因调拨粮草的内事官乃是督帅内弟周某,督帅认为侯爷……暗指督帅陷害镇西将军,故与侯爷极不痛快。”

  “督帅将侯爷圈在家中暂不理事,转头就杀了傅淳。侯爷……”

  谢茂听她难得吞吐的语气,问道:“侯爷怎么了?”

  “侯爷翻墙出去,跟督帅打了一架。”

  “……难为他鼓起勇气,都敢打他哥了。”谢茂居然笑眯眯的,满脸安慰。

  宰英没敢说侯爷还是个怂逼,气势汹汹翻墙出去才揍了他哥一拳,后面全程被他哥暴打,衣飞石明明功夫被衣飞金好,还是被大哥打得跟死狗一样。

  “督帅就让侯爷‘回京述职’了。”宰英汇报完毕。

  谢茂心里大概有数了,吩咐宰英退下。

  他先吩咐赵从贵把衣飞石住过的地方都收拾一遍,这其中就包括他赐在北城的别院,西郊的皇庄。虽有了衣飞石回来的消息,公文请示批复,再等衣飞石回来,怎么也得整一个月,谢茂满怀希望,又觉得实在太难以忍耐。

  下午给太后请安时,他把衣飞石回京的消息也说了,太后笑道:“也好。正有好戏可看。”

  “什么好戏?”谢茂懵,朕怎么不知道?

  太后只是笑,不肯说。

  ※

  时间在谢茂焦急的等待中过去。

  赶在新年封笔之前,枢机处批准了衣飞石请求回京述职的函文,以八百里加急送抵襄州。除了朝廷批复的函文之外,另有一封不起眼的“家书”,拆开来满纸朱红,居然是皇帝亲笔。

  大概意思是,朕虽然很想你立刻就回来,但是天冷雪滑,注意安全,不要骑快马。

  衣飞石微微一笑,当天就带着二十四骑与那队皇帝御赐的羽林卫,快马加鞭赶赴京城。归心已似箭,不骑快马?怎么可能!

  衣飞石抵京的日子是大年初三,下着小雪。

  皇帝在同乐殿宴请亲近宗室,太后亦在席受朝,黎王谢范、长阳王谢节、长山王谢茁,俱携王妃与嫡长子入宫赴宴。正欢声笑语、酒酣耳热时,赵从贵悄悄在谢茂耳畔说:“陛下,侯爷进三十里驿了。”

  谢茂那点儿薄酒瞬间就醒了,搓搓脸起身道:“阿娘,朕前头有事,待会再来服侍您晚宴。”

  太后算算日子,也知道大概是衣飞石回来了,吩咐了身边大宫女几句,说:“去吧。晚点再来。”带着飞石一起。

  满宫上下都知道皇帝入了冬就特别懒散,轻易不肯出门,每天给长信宫晨昏定省都显得不那么积极了。这会儿一辆没标记的奢华马车带着几百个侍卫往宫外跑,皇帝这是干嘛去了?

  谢茂本想去城门接人,架不住衣飞石打马飞快。他才刚刚出了左安门不到一会儿,车驾就停了下来。他还挺不耐烦:“怎么回事?今冬不是没雪灾么?不至于皇城门口被雪压塌了路吧?”

  赵从贵哎了一声,似乎前去察看,谢茂不耐烦地掀开车帘,漫天蒙蒙飞雪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徒步疾走而来——

  有余贤从亲自随扈,前排护卫的羽林卫都在给衣飞石让路。

  整整一年没见的少年,好像又高了一点儿?身上的雪氅上沾着白蒙蒙的碎雪,也不知道是赶了多远的路,鬓前有一丝顽皮的长发飞了出来,在寒风中缭绕飞旋,脸蛋儿还是那么好看漂亮,最漂亮的就是那一双眼,装得很从容镇定,谢茂还是看懂了那其中矜持羞涩的欢喜与渴切。

  被寒风灌入马车里的谢茂本来有些冷,当他看清楚衣飞石的模样之后,他哪里还冷得起来?他热,浑身上下都热,心口热,下腹也尤其地热。

  衣飞石疾走至马车前,身上雪氅已经被他脱了下来,赵从贵在他身边帮忙抱着。

  他自幼习武身体康健,雪天穿单衣也不觉得寒冷,雪氅上带着风帽,他本是赶路时遮挡风雪所用。总不能套着风帽遮着头脸觐见陛下吧?此时将雪氅一脱,身边都是穿得厚实臃肿的熊汉,就他一个人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差点没把谢茂眼睛闪瞎。

  衣飞石正要跪拜磕头,谢茂已经扒着马车门吩咐道:“快裹上了带上来!”

  “???”衣飞石懵。

  银雷立刻将他扶起,赵从贵眼疾手快拿雪氅把他一裹,三两步就把人推上了车。

  这条街已离了御道,庶民百姓皆能行走,哪怕有羽林卫前后塞满清场了,毕竟不是皇城之中,衣飞石也知道分寸,不会在马车前多耽搁,增加羽林卫戒备风险。何况,这马车不带龙纹,不合御制,他上车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车帘放下,车板合上,车厢里还多了一个人,谢茂只觉得春天都到了。

  “你不听话。”谢茂伸手紧紧搂着一年不见的少年,雪氅上满是寒气,可见外边多么的寒冷。他一边感受着厚实雪氅下心爱少年的身躯,一边将脸去贴衣飞石的脸颊,“这才几天就回来了?朕让你慢慢地回来,不要骑快马……”

  “臣知罪。”衣飞石乖乖让他搂着,认错态度非常好。

  衣飞石的脸颊是温暖的。

  谢茂知道习武之人若功力不俗,气血丰盈之下,就可以做到寒暑不侵。

  他本来很担心衣飞石冬天赶路冻坏了,这会儿察觉到衣飞石裸露在外的脸颊都是温暖的,可见裹在衣裳底下的身体就更加不会冻住了。这才稍微高兴了点儿,将手探进厚实的雪氅,隔着锦衣摸了摸胸膛,低声道:“就算冻不着,也要仔细雪天路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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