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姜羽没再得寸进尺,拉了张椅子让戚然明坐下,自己则在他身旁坐下,道:“现在来说正事,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中毒的,我就告诉你舅舅和我说了什么,公平交易。”
戚然明低低“嗯”了一声。
姜羽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心想:这也太害羞了一点。
“那我先说。”姜羽说,他斟酌了一下,“舅舅和我说了我父母的事。”
戚然明抬起眼来:“姜宣子大人?”
姜宣子是姜羽父亲的谥号,美称。
姜羽点点头:“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他们。”
“我父亲生前,原是燕国执政,比我现在更胜一筹。”
听说过的,戚然明心道,又说:“你还年轻。”
“嗯,”姜羽笑了笑,回忆起姜宣子所经历的事情,却不太笑得出来,姜宣子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人,“你想必知道,舅舅现在力主变革,想要改革燕国原有的世袭制、土地等制度,但这其实我父亲原本做过的事。”
戚然明想起自己听说过的事情:“此事我略有耳闻,知道姜大人参与过十余年前燕国的变革。但变革无疾而终,姜大人也暴毙家中。”
暴毙自然是传闻中的说法。
“父亲是在狱中自尽死的,并不是什么暴毙家中。”姜羽苦笑着摇摇头,“若是暴毙家中,我又怎么会连他们尸首都没见着?”
“在狱中自尽?”戚然明诧异。
姜羽解释道:“父亲想变革,自然有许多人想要他死。”
姜羽把荀书和他所说的过程,大致和戚然明说了一下。
“所以姜大人实际是因变革而死,为燕侯而自尽?”
姜羽点点头。
戚然明沉默半晌,他一向不善与人交际,更不会安慰人。如此血淋淋的真相,他该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到眼前的人呢?
“姜大人是一个英雄。”戚然明说完,抬头看姜羽,却突然怔住。
姜羽竟然哭了?
戚然明惊愕地愣在那里,一时有些无措。
被戚然明这样的眼神一看,姜羽才摸摸自己的脸,凉凉的,泪水。姜羽微微出神,心道:这或许是原主的身体残留下的反应吧?这具身体毕竟是那对夫妇所生所养,听闻他们的惨状,流泪也是应当的。
脸上突然传来微凉轻柔的触感,姜羽抬眸,看到是戚然明正在帮他擦泪。戚然明的手依旧是凉的,但动作很轻。
擦了眼泪后,戚然明握住姜羽的手,看着他认真道:“倘若你想替父母报仇,亦或想要继承父亲遗志,我可以帮你。”
阴差阳错,拨动了这害羞傲娇得要死的男人的心?姜羽内心有点唏嘘,戚然明这是看不得他哭?
不过,既然误会了,那就继续误会吧,反正结果没错。
姜羽摇摇头:“报仇?当年逼死我父之人,并非单独某个人,而是满朝文武,我难道还能斩尽满朝文武,或者以下犯上,让国君偿命?”
戚然明抿唇:“未尝不可。”
姜羽反笑了:“燕侯一人身系整个燕国的安宁,就算他做了天大的错事,他也不能出问题。否则整个燕国都乱了,燕国的百姓又该如何?”
“至于继承父亲遗志……”姜羽回想着荀书的话,“舅舅说,让我现在不要插手,保持中立,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出面。”
戚然明道:“看来执政大人很疼你,我从前以为他其实并不喜欢你的。毕竟那么多年,他都没怎么管过你。”
“是,我从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姜羽说,“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以前的事的?执政大人有没有管过我,这应该不是什么人尽皆知的事。”
戚然明顿了顿道:“是以前在姬重那儿时听说的。”
说到姬重,姜羽突然好奇起来:“你和姬重到底什么关系?他是不是喜欢你?”
戚然明瞥他一眼。
姜羽:“我随口问问……瞎说的。”
“自然是主人和下属的关系。”戚然明说,“你想问的不是我中毒的事吗,怎么扯到姬重了?”
姜羽笑问:“那你中毒又是怎么一回事?”
谈及往事,戚然明倒没有荀书那么义愤填膺,淡淡地说:“你应该查过,我和公子喜有关系,对吧?”
这话怎么答都不是,姜羽干脆不答。
戚然明道:“但你一定查不出,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羽还真没查出来。
戚然明说:“简单说来,我就是公子喜的一个影子,或者说我就是公子喜,在绝大多数时候,人们看到的公子喜就是我。”
姜羽惊讶道:“你是秦侯用来保护公子喜的替身?”
“可以这么说,不过不是秦侯,是王后。”戚然明说道,“公子喜出生时天有异像,天官卿说他是个灾星,会给秦国带来祸患。公子先天不足,很小的时候就被宫人下过毒,所以自小体弱多病,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靠各种药来吊命,几乎不能出门,更不能见人。”
“除了王后,没人爱他。就连秦侯都不太喜欢这个小儿子,秦太子广陵君嬴弱也不喜这个弟弟。”
“王后对我娘亲有恩,娘亲为了报恩,十分效忠王后,一切都听王后的吩咐,就把我送到公子喜身边贴身侍奉。后来为了应付一些公子不得不出面的场合,王后开始想让我代替他儿子去参加。”
姜羽道:“比如去晋国做人质?”
想到在晋国的日子,戚然明看着姜羽,莫名弯了弯唇,点了一下头:“对。”
“但是公子喜的身体比常人弱,为了能够装得更像,王后就给我喝了一些药。”戚然明慢慢地说,“什么药都有,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反正都挺苦的,很难喝。喝着喝着,我身体就变差了,开始像公子喜一样,一副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的样子。”
说到这里,戚然明笑了笑。
第80章
听到这里, 姜羽揽住戚然明的肩膀,安抚性地揉了揉。
戚然明却笑道:“都已经过去了, 我没什么事。”
姜羽问:“那你娘知道吗?”
“知道, 但王后说日后是可以调理, 恢复到原样的。况且,在她心里我恐怕比不上她的小主子重要, 所以吃点苦头便吃点苦头了。”戚然明说。
这往事之残酷,比起姜羽父母的事, 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尊贵的小公子, 生生把一个健康的孩子用药灌得病怏怏的,为的不过就是掩人耳目,去代替小公子受苦。
“其实嬴喜对我挺好的, ”见姜羽沉默, 戚然明反倒过来安慰他,“从不曾对我疾言厉色,更不曾随意打骂,我们同吃同住, 他从没把我当做下人。”
姜羽抚着戚然明披在肩头的发,笑了笑说:“那我还要感谢他了?”
戚然明笑着低下头,从腰间抽出那支白色的骨笛,低声道:“为了更好地隐藏起来,避免被发现,所以在秦国王宫里,你是找不到我这号人的, 我年纪小小就‘夭折’了。这也是你查不到我和嬴喜的关系的原因。”
姜羽:“那你是怎么从秦国逃出来的?”
戚然明握着骨笛的手指微紧,抬眸看了姜羽一眼,旋即微微偏头,轻声道:“这的第二个问题了。”
“那等我找到同等价值的秘密,再跟你换吧。”姜羽也不逼问,坦然道,“既然是除夕,咱们还是说些开心的……我弹琴给你听?”
姜羽用下巴点点摆在琴案上的七弦琴。
戚然明走到那张琴前,俯身摸了摸琴弦,指尖随意拨了一个音,音色圆润悠长,隐隐有金戈之声。
“好琴。”戚然明道,“此琴何名?”
“醉玉。”姜羽道。
“醉玉?”戚然明抬头问,“何解?”
姜羽随口编着胡话:“我看过一本名士缉录,书中写了一位琴师,唤作嵇康。书中有‘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之句,因此取名叫醉玉。”
“嵇康?”戚然明:“既有此名士,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姜羽面不改色:“天下之大,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像这类民间雅士,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也是,”戚然明接受了这种说法,“你想弹什么?”
姜羽:“你想听什么?”
戚然明:“你弹什么,我听什么。”
“甚好。”姜羽说,“那我就随便弹了。”
姜羽说着,走到琴凳前坐下,两手抚上琴弦。琴是这个时代的贵族需要修习的一门乐器,平民是无法修习的。尤其是文人雅士,更是以弹琴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弹琴前要焚香沐浴,更衣,正襟危坐,才能开始弹。
私下里,姜羽就没这么多规矩了。
他略一思量,看了戚然明一眼,戚然明侧对着窗户坐着,窗外雪光映到他的脸上,炭火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他瘦削的身影。
姜羽垂下眸,调试了一下琴弦,旋即手指一挑,挑出一个清亮的音。泠泠的琴声犹如山间百灵鸟,又如山涧溪水叮咚,虽是琴,却亮如筝,旋律跃动轻快,并不沉闷。婉转悠扬的琴声从琴弦上飞出,飘到窗楹,飘到房檐,燕子一样绕着房檐上下其羽,再张开翅膀飞上梅花枝头,飞上广袤无垠的夜空。
戚然明听着听着,便拿起那只骨笛放到唇边,接着便是同样一道幽雅的笛音响起,和着琴声。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合奏,却也默契十足。姜羽有心想逗他,每每变调,戚然明都能跟上,如此几次,戚然明不甘落后,主动变了调,姜羽又紧跟着调整。
公孙克耳力比常人要好,于烟火声、嬉笑声中,辨别出这一丝与众不同的轻快琴音。他心中好奇,寻着琴音跳下屋顶,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落在姜羽书房的窗外。
公孙克向里看了一眼,只见姜羽正端坐于七弦琴之前,垂眸弹琴。而戚然明坐在姜羽身旁不远处,吹着笛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姜羽。
公孙克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气息,屋里两人也都是武学高手,却没一个人发现他的到来。
公孙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望着天空的焰火,心想:既然主子喜欢,若能一直如此,倒也挺好。
姜羽弹着弹着,便觉得仅仅是这样,有些无趣,因此心念一转,手指间的动作一变,整个旋律完全变了。
还是一样轻快,但是更加……随意。戚然明也习过琴,立刻就注意到了琴声的变化,古怪的旋律让戚然明竟一时找不到形容词来描述,也没能立刻跟上姜羽的变化。笛声停,只剩下琴音,戚然明神情略显古怪地看着姜羽。
姜羽也抬起眼来,忍着笑,他现在弹的是《小苹果》,响彻大江南北的神曲,朗朗上口的简单旋律,通俗易懂的歌词,使得它一度成为广场舞大妈的最爱。戚然明略显好奇不解的目光,看得姜羽想笑,但曲子还得继续弹完。
谱子是姜羽自己扒出来的,并不太完整,因此也很短,两三分钟就弹完了。弹完后,姜羽两手平放在琴弦上,看向戚然明,问道:“如何?”
“……”戚然明斟酌了一下用词,“此曲何名?”
姜羽:“《小苹果》。”
“?”戚然明不解:“你自己所作?”
“不是,”姜羽可不敢擅自抢筷子兄弟的曲子,继续胡编乱造,“是一坊间乐师所作,我偶尔听得。”
戚然明:“苹果是何物?”
“苹果……”姜羽想了一下,“是一种红色的果子,可以吃,口感脆甜,就是咱们上次在郭公山里吃的那种。”
戚然明:“名字你取的?”
“……”迎着戚然明略带探究的眼神,姜羽硬着头皮点了头,“我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