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崔浩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无动于衷地昂首道:“崔浩奉旨督察铸金事宜,大典在即不容作弊,今日在下一定要详加查验,谁也拦阻不得!”宗庆脸色一变,他不知崔浩本就疑心赵国公府在宫中别有内援,此时哪里会肯善罢甘休?
贺兰宓瞥见姐姐面色发白神情有异,心下已有几分察觉,猜崔浩这般做作非是空穴来风,怕真是冲着自家来的,便有意把事情闹大搅浑,想逼他知难而退:“你若要查,那铸金坊内各宫都查才算公平,否则就是针对我赤珠殿而来,就是与整个贺兰氏过不去!”
小贺夫人的刁蛮娇纵合宫皆知,崔浩也微一颦眉,他自然不想闹地这么沸反盈天,但是这当口他骑虎难下的,到底也不愿功亏一篑。他躬身朝贺兰宓行了一礼:“微臣不敢造次。”随即却道,“臣既承圣命便不敢偏颇,那便验一验各宫各殿所使所用——如此,娘娘可愿开箱?”话音刚落,他肃容正色,抬手一挥,身后带着的甲胄俨然的羽林侍卫便扇散开来,护卫着匠作司的勘验专人鱼贯而入。
宗庆简直快要昏倒了,一边强撑着腿跟了进去一边立即暗命身边小黄门往报拓跋仪。
崔浩虽然清傲,但出入宫掖、参赞政务也少有如此显山露水的,这次一反常态地调来羽林禁卫将铸金坊围地水泄不通,又命立场中立绝对可信的匠作令带人入内细细查验,就差掘地三尺了。坊内所有人等不明何事,只得依令放下手头活计,集中在厅堂等候,连慕容公主都怯生生地缩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高大强健披坚执锐的羽林郎搜检她们所用的所有原料与器具。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匠作令神色凝重地匆匆而来,对崔浩略点了点头。
果然!崔浩眼睛一亮,附耳过去听他悄声说了寥寥数语。
崔浩的脸色瞬间阴云密布,不可置信地瞪向匠作令,愣了半晌过后,他才直起身子猛地转头看向晁汝!
这个平凡男子穿着掖庭中常见的灰扑扑的谒者赭服,还是那样一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模样,身边站着的是强打精神却难掩慌色的贺兰姐妹,然而他却忽略了现场比她们更加神色难看的刘夫人!
匠作令回报:铸金坊内确有不妥,却并不见李代桃僵的黄铜合金,而是在场诸人的砂模全给涂抹了一层特制的药水使得金水凝固缓慢难以成型——除了刘夫人一个。
此刻她见事发,想到拓跋圭闻讯而来的雷霆之怒,忍不住周身轻颤,踉跄退后,碰倒了秉烛灯奴,左近的宫女慌忙搀住。晁汝在一片支离破碎声中悠悠地道:“不知崔大人查出了什么结果?也该告知我等,‘去一去疑’啊。”
崔浩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昏眩之感,他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落入圈套——这晁汝根本是将计就计,连贺夫人都被瞒在鼓里,特意演出这么一场大戏,全为引他入瓮!
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已夸下海口,又当如何了局?
贺夫人惯于宫闱争斗,见状细一琢磨,也逐渐回过味来——晁汝怕是早卜先机,叫这崔浩聪明反被聪明误,直接把他的矛头对准了她最大的竞争对手刘氏。遂冷笑道:“刘姐姐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宓儿,还不快也去搀扶着?”说完便苦恼地叹了口气:“本宫忘了宓儿前些天被久不凝固的金水给烫伤了手,不知道崔大人这一番明察秋毫之下,给不给赤珠殿做主呢?”
其余后妃也不满一直算是谦恭有加的崔浩突如其来的无状冒犯,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跟风起哄要崔浩“给个说法”。
刘氏更是花容失色——她出身草原匈奴,昔日父兄母族皆亡于拓跋圭之手,然为人并无太多机心,否则拓跋仪也不会属意扶她上位,借机掌权。她慌神解释道:“我…本宫不知此事——”贺夫人咄咄逼人:“不知道?那为何就姐姐的砂模没被人动过手脚难道真是昆仑神有灵,特来相助姐姐求取凤位?”
一句话就将这事儿与后宫夺权扯在了一起,刘夫人若是认了便当真是坐实罪名、万劫不复了,不由辩解道:“不关本宫的事!我,我不是——”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百爪挠心之际,忽然一道清脆的童声响起:“阿牧敦!”
刘氏闻声望去,正是自己的爱子拓拔嗣飞奔而来,扑进她的怀里,身后跟着的则是卫王拓跋仪。原来,拓跋仪接报之时,恰与拓拔嗣一块儿,闻言便立即带着小皇子匆匆而来,一望便知事已露迹,无可转圜,不由狠狠剜了崔浩一眼。
“参见殿下!”其余人等跪了一地,才令拓拔嗣回过神来,松了母亲的裙踞,又恢复了往日宫人们常见的持重神色——拓拔嗣虽是长子也不过七岁,刚受启蒙不久,却是出了名的小大人,性情稳重地不像个孩子,与只小他一岁的拓跋绍相比有如天壤之别。他上前对两个贺夫人并其他贵人都按制行了礼,方才转向崔浩:“崔议郎请起,你我乃是同门兄弟,不必如此大礼。”
崔浩之父崔宏乃是太学少缚,等同于拓拔嗣的老师,若按照汉人传统来说确为师出同门,崔浩只是没想到拓拔嗣小小年纪便如此进退有据,知书达理,急忙再拜作揖。
拓拔嗣还不到他腰间,满头结辫,顶上束发,戴着一顶风雷坠纹的皮弁,后面拖着条雪白的貂尾,衬着一张脸更显玉雪可爱,只是与他眉目间努力严肃的神情大不相配。他此刻仰起头来环视全场,最后看向崔浩,追问此间情况事已至此,崔浩只得大致将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只是隐去了监视赵国公故意布局的一节,只说风闻铸金坊内有人暗动手脚——他知道这当口唯一的解决方法已不是再刨根究底穷追不舍,而是如何让各方各面都能体面地下个台阶,自己棋差一招就是棋差一招——他有心除奸却反受其害,被人设局陷害,彻底与权倾一时的拓跋仪结怨,他先前的韬光隐晦至此算是付诸东流了。
拓拔嗣略一思量,当即转向母亲:“阿牧敦事先可有所知?”刘夫人这回定下神了,赶紧冲儿子大摇其头,拓拔嗣奶声奶气地道:“我明白了。铸金大典在即,免不了有些奴婢动了些许邪门心思,想要立拥戴之功以图富贵,却不知道此等祸心包藏只会连累主子——宗庆!”
宗庆赶紧连滚带爬地出来跪下,听拓拔嗣道:“这次跟着我母妃进铸金坊的宫人总共几人?”
“每位娘娘入坊都随侍四名太监四名宫女,皆有名册。”
拓拔嗣看也不看,斩钉截铁地道:“那暗动手脚的必在八人之中,也不必细审是谁了,一人有份就是人人知情,大魏律令重罪连坐,将此八人一并处死!”他话音刚落,立即便有羽林郎上前将这求饶不已的数名宫人全给押了下去。
崔浩与拓跋仪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拓拔嗣上前对拓跋仪道:“叔王领太常一职,负责处理宗庙宫掖事务,侄儿此番是越权了——至于崔大人也是职责所在才会言行过激,就请叔王不必追究其无状之罪了。”
拓跋仪心胸狭隘,早就看永远与自己唱对台汉臣一党不顺眼了,如今更觉得崔浩此举是有备而来对付他的,坏他大事不说还险些拖他下水,他如何情愿咽得下这口气?但此时此刻,拓跋仪心情颇为复杂地看了拓拔嗣一眼,自然只能好言宽慰。
拓拔嗣又转向贺兰氏,扬起一张与拓跋圭依稀神似而线条尚且柔和的小脸蛋来:“我母妃对大魏对父皇的忠心与二位娘娘一样可昭日月,又怎会姑息藏奸?铸金大典在即,父皇想必也不希望横生枝节、后宫失睦,娘娘觉得呢?”
贺兰氏只得答应下来,心里想着自家斗鸡走狗恣意妄为的混世魔王,恨不得把儿子塞进肚子里再生一回,更是对后位求之若渴了。
刘夫人终于放下心中大石,已是汗湿重衫,攥着儿子的小手,她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
崔浩谢罪起身,冷冷地对隐藏在人群之中的晁汝射出如箭一般的目光——他们都知道,这场殊死斗智,还没有结束。
事发之时,拓跋圭不在宫内,乃是因任臻在宫里拘束久了,拓跋圭便陪他去了武州山跑马,顺道视察刚刚开始的开窟造佛工程,如此便耽误了足有一日之久。二人撇下侍卫,纵马并骑驰上山巅,眺望半山腰石匠木工僧众奔走往来一派繁忙的景象。拓跋圭并辔一指,笑道:“这才多久功夫,此处就由民间建起一座石窟寺。看来还是大哥的方法巧,不必费心求请高僧,武州山开窟造佛弘扬释法之事传扬出去,将来必定天下沙门聚平城。”
任臻调转马头:“去看看。”
两人错马而过的瞬间,拓跋圭忽然闪电般地出手攥住了任臻的缰绳,趁他愕然之际探身过去,吻上他的唇。任臻回过神来,抬起手背抹了抹嘴,以马鞭不轻不重地刮了刮拓跋圭的脸颊,要笑不笑地道:“陛下,自重啊。”
语气还是自己最熟悉的漫不经心,然而任臻此刻的面容在逆光下模糊不清,竟凭空生出几分难以捉摸的陌生与冷酷。拓跋圭压下心中陡起的患得患失,亦一拉缰绳拨转马头,笑道:“求而不得,情难自禁。”
求而不得,情难自禁——区区八字,道尽无常。任臻一夹马肚,摇头也笑道:“执念太深,陛下该受一受佛理熏陶了。”
说话间,一行人便驰到寺前,拓跋圭率先下马,抬腿入寺——这不过是个三进小院,古朴简陋,诸事未备,只有正中厅堂中供奉着一尊泥塑佛陀,结跏趺坐,左手横膝,右手平举,掌心朝上屈指成环,露出一个“万”字法印。
而细观佛陀面目,却是高鼻深目,宛若胡人。二人在内自顾抬首端详,禁卫军在外则将整个寺庙密不透风地围护起来,早已惊动了寺内僧众。为首一人着杂色衲衣,清瘦隽远,远远地迎了过来对二者合十见礼,喧颂佛号:“贫僧寸心,见过陛下。”
任臻与拓跋圭互看一眼:佛宗讲究普度众生济世为怀,寸心成灰,意冷神寂,倒更似道家法号。
拓跋圭又道:“大师见朕,为何不跪,只行佛礼?”
昙寸抬起身子,缓缓地道:“沙门敬佛,意在心中,对佛祖行佛礼,宣佛号;而陛下乃佛之化身、现世救主,贫僧敬陛下有如敬佛,自然奉行佛礼。”
四目相对,任臻愣了一下,随即略带迷惑地笑道:“大师好生面熟。我们曾经见过?”
那僧人合十稽首:“三生有因果、佛渡有缘人,我佛座下,人皆如故。”
拓跋圭忽然道:“大师打的好机锋。不知师从何派,又从何处来?”
“贫僧师从庐峰东林寺慧远禅师座下。”
拓跋圭听说是江南庐山东林寺来的,又是远离政治的清流高僧慧远禅师的弟子,口音也带着一点软糯温文的南音,不由放下心来:“大师不远千里北上平城,弘扬佛法教化百姓,朕心甚慰,此番回去必遣人重镀金身。”
寸心自是还礼致谢,忽闻寺外马蹄骤疾,却是宫内急遣人来将今日变故报告了拓跋圭。
拓跋圭面色凝重地起身,对任臻道:“我们回宫。”
任臻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对寸心单掌一礼,方才跟着拓跋圭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