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北燕政变的消息传来,使拓跋珪狠狠地砸碎了一几案的东西,他倒是真是小看了冯跋的心性,当初丝毫没放在眼里的一介武夫,原来也有问鼎之志!如今漠北的情势是柔然西凉联军互为犄角向背,凉军组织铜墙铁壁包围云中城;柔然军则负责阻击先前魏军还在半途的后部步兵车兵军团向云中靠近。步兵与骑兵若与人数相当,便很难从正面战场闯过这重重封锁来解云中之围,所以拓跋珪才想联和北燕,奇兵外援,从敌军意想不到之处一举反击,可现在计划失败,他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本国来援了。
而彼时的平城,自然也已经收到了前线战报与拓跋珪的旨意,负责监国的太子拓拔嗣还不到八岁,纵使少年老成聪明果敢,朝堂上的话事权也还是泰半掌握在有兵权的鲜卑亲贵手中——而今因卫王之乱,八部大多崩析,名存实亡,平城只剩一个贺兰讷发号施令。
此刻他便对小太子摇了摇头,一脸沉痛地道:“陛下被困云中,老臣岂不焦心?然北征军已被切断首尾,后军已经日夜猛攻、死伤枕籍,终不能破其封锁,若再增兵恐也是徒增伤亡。”
当即另有一臣顶了回来:“那依大人之言,难道要坐视不理,抗旨不遵?!”
贺兰讷一眼扫了过去,见不过是个汉人文官,也没放在心上,轻飘飘地道:“那自然不敢。实在不行就只能调南线作战的贺兰隽回援北上了——我贺兰部举族尽忠,自不必说;只恐怕一旦前线撤兵,奚斤将军会独力难支,还在拉锯的豫北晋南战势会陡然恶化,一旦慕容永的西燕军长驱直入,这个责任是不是诸君来负!”
拓拔嗣似被这一席话吓住,颇有些六神无主,只得暂令退朝,容后再议。
晁汝身为谏议大夫,方才一言不发,此刻也只是以袖掩唇,一面咳嗽一面慢吞吞地混在人群中往外走,在经过贺兰讷身边之时,才抬目示意,交换了一个只有二人能懂的眼神。
刚才那一番言论自然也是出自晁汝授意:反正平城是无兵可发,要派援军解云中之围就必须调回南线军队,看看若有万一,谁敢负责。
一旦这太子进退无据不知所措,那便更好了——现有一个清河王拓跋绍可供替代呢,只要拓跋珪永远回不了平城,这大片江山还不是迟早便宜了他贺兰氏!
待殿上诸人退散,拓拔嗣忽然冲走在最后的崔宏喊了一句:“太傅留步。”崔宏缓缓转身,拓拔嗣便步下御阶,拉住他的衣袖,仰起脸来,眼含泪光:“太傅救我漠褐!”
鲜卑代人称其母为阿牧敦,称其父为漠褐,拓拔嗣自小不敢亲近拓跋珪,是以从来只敬称为父皇,此刻难得的真情流露叫崔浩也心中一软,叹了口气,蹲下身道:“太子殿下放心,赵国公也不会袖手不理,皇上吉人天相,定会否极泰来。”
拓拔嗣却一摇头,固执道:“我已幼年丧母,如今万不能再没了父亲,否则我必成釜中之鱼、砧上之肉,任人摆布了!求太傅救救漠褐!”
他年纪虽轻,却也看出了情势险恶,贺兰讷怕是已起二心,想要观望事态乃至落井下石,直接扶持他的弟弟拓跋绍上位,自己好在幕后操纵,成为无冕之王。
崔宏神色为难地迟疑片刻,也悄声道:“赵国公没有胆子明着造反,只要皇上及时回朝,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拓拔嗣吸了吸鼻子,皱眉道:“怎么才能让父皇脱险回朝?”
崔宏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将自己私下与儿子崔浩相商之言和盘托出:“让柔然与西凉军队网开一面,放皇上出城。”顿了顿,他终于道:“也就是议和。”
所谓议和,便是求和——拓跋珪年近而立,征战南北乃至开国立宗以来都还从未遭遇如此屈辱,他怎会甘心?怎会愿意?拓拔嗣一想到暴跳如雷的拓跋珪,果然面露犹豫。
崔宏道:“或可派一心腹之人前往云中报信,让皇上了解此时朝局政势,再由殿下出面暗中与社仑议和。”
这算是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拓跋珪的面子,拓拔嗣知道自己不能再优柔难决,便一点头,又道:“谁可为使,前往云中?”贺兰讷必定已经暗中控制了平城,满朝文武谁也不能擅离京城,一时去何处找寻那有胆识有智谋又不在贺兰讷监控之中的人?
崔宏想到了被解职在家,长吁短叹有志难抒的崔浩,便躬身展袖答道:“臣子愿往。”
当夜,原本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崔浩在乔装打扮一番之后,怀揣密旨,星夜出城,前往云中。
拓跋珪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的书函,沉默半晌忽然抬手一拍,整个案几登时被震裂,碎做几块地四散开来:“这是谁的主意——未经奏报,私自议和!”
众亲信将领都吓地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唯有为首居中的崔浩并不惧怕,而是跪在那儿静静地等着拓跋珪示下。
拓跋珪闭了闭眼,适才入目的条条款款却挥之不去——
魏国需奉上牛羊各五千头,岁币万钱。
就此割让云中诸郡,从此退回塞内。
对柔然和亲换质,称臣纳贡。
拓跋珪缓缓地睁开双眸,眼中充血的杀意已经逼退少许,他面沉如水地望着远方的虚无,缓缓地出声道:“这些贪得无厌的条件必是社仑的要求,去告诉他,前两条,朕允了。但最后那条,绝无可能。”
崔浩赶忙答应——自古能让交战双方都勉强同意的议和,皆没有一口答应的,一方漫天要价另一方坐地还钱,从来都是来来往往讨价还价的另一场较量,通常还要磨上好几个回合,拓跋珪只答应前两项,也属常情。他坚信以拓跋珪的高瞻远瞩,只要能让他逃过此劫难,绝境翻身,那么迟早有一天他会亲自报仇雪恨!
拓跋珪心知现在情势是如何地岌岌可危,在包围圈外目前还有魏国数万兵马赶来勤王,然而在塞外草原即将进入严寒冬季而他们久久不能突进立功的情况之下,若是贺兰讷在平城又对他们一一招揽,这些非本部的亲兵又有几人会对他这北魏皇帝死忠到底?只靠一个尚且年幼的拓拔嗣不仅镇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只怕自己的人身安全都难自保,届时魏国也难免后继无人、江山易主的惨剧。
事不宜迟,外援既已无望,他就必须得尽快脱困,回到平城,方能先保住他的中原基业,再图来日种种!
崔浩临危受命,身入敌营,周旋再三,双方拉锯几番,总算有了些许眉目,拓跋珪并几个心腹将领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苻坚围城以来并没攻城,魏军并无多余伤亡,但偶有出城猎食的皆被阻击,退回城内,拓跋珪自然知道苻坚的意图:天寒地冻,城中存粮早已不足供给,拓跋珪不得不下令从百姓处强行征粮,搜刮所得也不过再拖延三五时日,这时候围城越久、士兵越多,口粮与御寒衣物就越不够分,苻坚这是在故意制造城内的恐慌气氛,所以此事越拖越不利于魏军。如今只要有机会能够脱困,就是暂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
大丈夫能屈能伸,遑论胯下之辱。可他内心深处所恐惧的是,社仑贪念易解,但至今还未曾表态的苻坚却难善了!
果然崔浩最后一次出使归来,面见拓跋珪之际却是欲言又止,最后才敢嗫嚅着道:“凉王苻坚提出,若要议和,旁的皆可商量,然需骠骑将军任臻…亲赴凉营为质。”
话音刚落,众人心中皆是一惊,稍有知觉的都知皇上唯待任臻与众不同,怎么舍得?
半晌过后,拓跋珪方磨着牙,森然道:“他拿他议和的条件?不交人——便不撤军?”
崔浩不答,事情走到这一地步,因果对错已不再重要,拓跋珪只能壮士断腕以全质——对于一个英主豪杰而言,有什么能比兼并天下、千秋万代更重要?
门外无人觑见的阴影处,任臻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缓缓地闭上了眼,却掩不住心如擂鼓而呼之欲出:凉王苻坚…为何要以他为质?
拓跋珪为了自己的江山霸业,从来至亲可杀,如今,又会不会同意这城下之盟?
第174章
事实上,云中城情况危急任臻虽有所闻,但拓跋珪却从未当面与他提及过丝毫难处,每有相见皆是如常说笑,全然看不出一点焦急异色。他这个名义上的骠骑将军是个连御前军事会议都少有参加的边缘人物,任臻能明显感觉的到这次对阵凉军与以往的战争不同,拓跋珪非常不愿他参与其中,恨不得能割裂他与此事的所有关系——然而没料到事到如今,这最后的矛头还是指向了他。
拓跋珪抬手按住了龙首几案,咬牙切齿地道:“休想!”那苻坚先前并不出面,任社仑狮子大开口地勒索,迫使他最终让步之后才蓄意抛出这个他绝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其心何毒至此!
崔浩一惊,连忙欲劝,门外的任臻也被那斩钉截铁的回答震地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偏过头去倾听,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框窗,在静夜中发出一道细微的声响。
拓跋珪猛然抬头,双眉一蹙:“谁?!”
任臻连忙缩回身子——不知怎的,他本能知道拓跋珪绝不会乐意他窥知了此事——于是脚尖一蹬,如出弦之箭一般窜离原地,一路疾行地回到自己居处,然而甫一推门而入,尚未掌灯,一团黑暗之中便忽有风声破空袭来!
“谁!?”任臻本没料到在云中城内还有人胆敢偷袭,猝不及防之下不及拔刀只能狼狈走避,不出三个来回他便是暗自一凛——又是如此熟悉的招数!正是当初在北海军营里隔帐偷袭而又不取他性命之人!后来他也曾暗中寻访此人,他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再无踪影,直到那夜的五原城外,他与他相逢…亦或者是再会。任臻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初秋月下、红柳林中的那个高大雄伟的男人,惊喜怀疑一并涌上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忙伸手虚虚一挡,低声喝问:“你究竟是谁?!”
那人却是不答,出手如电,依旧是任臻依稀熟悉的招数。他明明手无寸铁,却是虚握成圈好像真握着一柄银枪,左突右刺,来来往往,仿佛喂招演练一般,不出三招却又一下子改弦更张,换了另一套全然陌生而攻势陡盛的拳法,任臻本就不是真心与其敌对,猛然之间被其欺身而近,一拳击中腹部,虽不怎么剧痛却使得那偷袭者瞬间寻到了破绽,脱身而去。任臻这下真急了,又恐大肆声张会惹来周遭的侍卫兵士对其不利,只得咬牙忍痛追去。
那不明身份的偷袭者却跳跃腾挪之间却是往城楼而去,任臻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心中急道如此兵凶战危的多事之秋,城楼上警戒重重,是最不可能存在疏漏的地方,若要逃出城岂能往那去!?当即运足了气力,一跃而起,在城墙角落的石阶上挡住了他的去路,疾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城的,但如今情势,你想再出去却是插翅难飞——”
他这是不知不觉真将这夜探居所之人当成了曾一面之缘的苻坚,话语间全是维护之意。
那黑衣人蒙面驻足,在晦暗不明的月色下只扫了任臻一眼,便发出短促的一声低笑,忽然揉身而上,只往任臻周身要害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