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任臻打从知道乌云骝是蒙逊坐骑后已没有非分之想了,此刻就正儿八经地一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免了。”沮渠蒙逊心道:你有哪里像君子了?嘴巴却不说,亲亲热热地挤到任臻身边道:“咱们陇山的战马好吧?”
任臻很烦这马骝一样上蹿下跳没头没脑的官二代,立即一歪身子避开道:“很好很英俊。你能开市与大燕互通贸易交换骏马吗?不行?不行就别废话了。”
蒙逊被他这么连珠炮地一抢白,果然噎地说不上话,半晌后憋出一句:“我又不是男成,哪能决定开市与否。”顿了顿又道:“世人皆以为匈奴骑兵所向披靡是得益于陇山战马。实则好马四处都有,骑兵之关键在于迅捷轻灵。我们匈奴骑兵一旦奔袭攻城,必一人配双马,轮番负重,马歇人不歇,一到目的地立即换乘刚休养毕的良马趁人不防攻敌不备,势如破竹一战功成——所以匈奴骑兵的战力才甲于天下,又哪里仅靠战马武器之力?”任臻一愣,似没想到他会说中他的心思,侃侃而谈还言之有物,不自觉凑近了听,蒙逊话刚说完,便瞅准了时机忽然凑在他耳边又道:“不过你燕国若想要战马,也不是不行——待我与男成说一说去。”
任臻被他呼出的热气喷地毛骨悚然,当即一跳三尺高地蹦开:“此乃国家大事——我说了不算,要我们皇上拍板才行。”
蒙逊贱兮兮地笑着跟过去:“那行啊,我就一路跟你回长安,面见你们皇上。”
任臻已经流窜到了门边,此刻一回头道:“好啊,我们到时候长安再见吧!”开玩笑,一两天就动身去姑臧了,若能顺利签约定盟他便直接回长安去了,猴年马月再见到他?
蒙逊也没去追,他站在原地背过双手,在阳光下笑出一口白牙:“一言为定,再见。”
谁知蒙逊说再见,果然便是很快再见。
清晨时分,任臻乌着双眼,要死不活地刚被众人簇出驿馆,随即听到一声爽朗的大叫:“任臻!”他揉了揉眼,目瞪口呆地看向神清气爽站在驿馆前的沮渠蒙逊:“你……来干嘛!?”
蒙逊举手抱拳,先对苻坚施了一礼,才转向任臻——他难得地周身披挂,甲胄分明,看着倒褪去了平日惯有的轻浮稚气,恍然间还觉得有几分器宇轩昂:“末将奉命,沿途护送天王陛下前往姑臧!”
此刻长安城上将府
慕容永在灯下缓缓地皱起眉道:“皇上……不肯回长安?”
来人一身虎贲营卫士的服色,只是风尘仆仆地早已失了鲜亮,他冲慕容永一抱拳,重复禀道:“皇上已经离开大震关前往后凉国都姑臧,出发前命在下即刻折返,路上正与上将军派往陇山的暗探接头,便一同返回长安,禀告上将军——吕氏父子并不同心,恐结盟之事横生变故,皇上决定亲去姑臧,为怕惹人怀疑打草惊蛇,请上将军从此不必再派人传递消息了。”
慕容永不说话,单只是打量着那侍卫,显是并不全信——他派刁云前往萧关替回好大喜功莽撞粗放的慕容钟,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取他一个忠与稳罢了,如今萧关战局日渐吃紧,姚军试试出关攻城略地,而燕军节节败退,原本属燕的不少小城池复为姚秦所夺,虽有刁云穆崇等将竭力以战,反复拉锯,但眼看也撑不了多久了。本想请任臻回京主持大局,自己好亲到前线接手指挥,谁知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就他派出去的人被打发回来了,不由他不疑心。
似觑见慕容永神色不对,来人又禀道:“皇上遣末将回来,还附一密旨,请呈上将军示下。”
慕容永一挑眉,犹自狐疑地接过那被侍卫缝在衣带内的三寸素帛,展开一看,通篇简体字行文——任臻如今读写小篆已无大碍,故意转写简体文盖因全天下只有他二人能完全看得明白,以此作为暗号,当是任臻真意无疑——
半晌,慕容永看毕,顺手将那片素帛揉紧,淡淡地道:“明白了,下去吧。”
他在房中独自沉默了须臾,终于起身,将那密旨付之一炬。任臻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他要跟去姑臧一会吕光,令其出兵合攻姚秦。至于如今的萧关战事——“家事相关,君可自处。”呵……则是干脆撒手不管,由他全盘负责了。
自古人臣得国君全心托付,是何幸之!然则在慕容永看来,却是字字别有深意——他是让我自己看着办!长安,慕容,大燕,我在乎的,他并不在乎。就像两个博弈的对手,我甫一出手,便已失了先机。
患得患失至此,下这盘棋,唯一输字。
他拉开房门,扬声唤道:“来人。”
书房要地自有心腹随侍,此刻忙现身答应。慕容永折回书案,执笔沾墨,游龙走蛇地写完一封手札,交给来人:“速将此信百里加急,送到潼关杨将军处——”他忽然中止,发怔似地盯着那人,迟迟不肯将话说全。
他真正想的是让任臻回来,想告诉他姑臧乃是龙潭虎穴万一他身份被揭穿,大有可能成为后凉进攻长安摧毁大燕的人质,更想回到二人亲密无间心意相通的当年不必猜忌不必提防不必步步为营!但他做不到了,他无法打动乃至威胁到任臻分毫,因为他没有软肋,而他有——如信中所言,他,“家事相关”。
他麻木似地伸手摸出腰间的半阙虎符,封进檀木盒中缓慢而沉重地推了过去,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地道:“此物也一并带给杨将军,命他即日将潼关防务交卸于副将……前往萧关接授兵权,总督北线战事。”
第51章
慕容永在长安调兵遣将之时,姚秦政局却横生枝节。原来自姚苌北退固原僭越称帝后,一直就抱病在床精神不济,便以嫡长子姚兴为皇太子,长年统兵在外御敌,自己则高卧于固原皇宫中休养,其晚年最为宠幸的夫人孙氏并其幼子姚旭一直随侍在旁,间有得宠夺嫡之嫌。
白雀二年开春姚苌病重,缠绵不起,孙氏母子暗中调兵京畿,又不许宫人外传姚苌病况,却早有线报送至萧关,此刻正是萧关战事吃紧之际,二国互有胜负相互拉锯,己方虽然胜多败少,然尺寸之地皆得之不易,姚兴忧虑外患便更不愿中途回京,安成侯姚嵩便主动请命,愿代其回京平定内忧。姚兴深信其弟,欣然允之,又怕父王老溃,会听孙氏母子教唆对其不利,将自己亲信大将狄伯支亦派予姚嵩,让他便宜行事。
姚嵩瞒过孙氏耳目,星夜还京径直就入宫觐见姚苌,孙氏母子随后赶来,便见姚嵩在其父榻前哭地肝肠寸断好不哀伤,也不好指责姚嵩因孝闯宫之过。姚嵩暗中命狄伯支逐步接受皇宫京畿防务,却又一直对庶母幼弟礼让有加,不肯加害。
姚旭年纪尚轻,正是头脑发热血气正勇的时候,此时便怂恿其母道:“太子远在萧关鞭长莫及,区区一个姚嵩又能如何?他既已掌握皇宫禁军却又迟迟不敢痛下决断,不过一优柔庸才耳!不若趁着父王还未晏驾,请舅舅带兵前来,驻军城外,逼迫姚嵩自尽父王退位——一旦我登基为帝,姚兴即便回来也失了先机名分,能耐我何?届时母亲当为太后,舅舅便为尚书令,何如?”孙氏溺爱其子又素无主意,自然听之任之。
姚嵩心里对娘俩的所为明镜儿似地,却睁一眼闭一眼地任凭他放出使者到外通风报信,直等到姚秦所占之并州的各部兵马皆蠢蠢欲动,烽烟欲起,方急报太子姚兴,姚兴由此大惊,忙亲率大军,回京平叛。
初夏的固原城一反往常地带有几丝闷热,后秦天王姚苌的寝宫中一灯如豆,层层帐幔也掩不住浊热不止的喘咳之声,微微搅动着殿中昏暗沉滞的气氛。姚嵩依旧裹着一袭朱色锦袍,闲坐榻前,注视着病入膏肓的父亲,嘴角噙笑,宛如艳鬼。
姚嵩病地一丝两气,神智都不甚清醒了,涣散着眼神喃喃地叫唤:“子…子略…子略何在?”子略便是太子姚兴的表字,姚嵩听地分明,躬下身握住姚苌的手柔声道:“父王何事吩咐?子峻可以代传。”姚苌勉强睁眼,看清又是姚嵩,便嫌恶地撇过头去,吭哧吭哧地竭力骂道:“姚嵩,你,你敢软禁朕…你把姚旭怎么了…他是你的弟弟,畜生!等…等朕传诏子略回京,必先杀你这个妖孽!”
姚嵩先只是静静地听,至此方才眯着眼笑答道:“父王误会子峻了。我何曾为难旭儿?他此刻正生龙活虎地与孙将军在城外与大哥打地你死我活呢!”姚苌被这一席话刺激地气血上涌,又是一阵破落风箱似地咳喘,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哆哆嗦嗦地直指姚嵩:“你…你敢令我后秦祸起萧墙——当初新平失守,朕便该杀了,杀了你!”
“父王。现在的后秦已非您一人之天下了。”姚嵩笑而起身,“你对你那宝贝么子姚旭,就像当年对我一样地好呢,可你又忍心送我去阿房宫卧底,一旦任务失败便不顾我死活,弃我如敝履!只有大哥,你对他一贯不假辞色,却一直当他是唯一的继任者,可惜啊,父王,后秦宫中,并非人人都似你这般想法。”他扭头端起案上一盅黑黝黝的药茶送至姚苌唇边,忽而阴沉沉地压低了声音:“父王该进药了。”
姚苌如何肯喝,自是扭头不从,姚嵩强硬地逼他转过头来,语气却颇轻柔:“父王不信我,也该信姚旭呀~前些日子您病地昏昏沉沉可都是他亲自奉药伺候的,这药方子我可一点儿都没敢改动过,您怎的就不敢喝了?”
姚苌听闻顿如当头棒喝,回光返照似地惊怒大斥道:“胡说!旭儿怎可能在药中动手脚令朕致病!”他一张嘴,姚嵩立即持碗猛灌了进去,他注视着姚苌徒劳微弱的反抗漠然道:“父王,我说过,宫中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所愿让姚兴即位——谁不打皇位宝座的主意?姚旭如此。”顿了顿,他轻扯嘴角,续道,“我也如此。”
瓷碗终于落地,哐当一声碎成数片,残余的药渣泼出一片墨色。姚嵩在重归寂静的宫室中站直了身子,艳若桃李的脸上一片冰冷僵硬:“可惜你看不到将来了。”
固原城内风云突变,城外亦是硝烟弥漫,姚兴毕竟掌管后秦军务多年,没多久就大败其弟匆忙纠集而成的乌合之众,迅速平息内乱,入兵固原城。
姚嵩早已换上一身缟素,哀哀凄凄地候在宫中,一见姚兴,未语泪先流。
姚兴心里一咯噔,甲胄未除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挟住他的双肩:“子峻,出什么事了!?”
姚嵩一摇头,哽咽道:“战乱陡起,人心惶惶,父王闻讯,惊怒之下,竟,竟驾崩了…”
姚兴也是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凝神掌住了,想了想,便屏退旁人,对姚嵩道:“我命你先回固原,就是想兵不血刃除掉姚旭,不想在我们与西燕大战之时再出内乱,你怎会让姚旭这臭小子和那姓孙的里应外合起兵逼宫!若我再迟回一步,只怕龙座谁属,便是未知之数了!”
姚嵩知姚兴不傻,必是已起疑心,当下含泪点头道:“大哥说的对,姚旭派人向外传递消息我是故作不知,有意纵容。”不等姚兴发怒,他便双膝跪地,仰头望向他:“姚旭深得父王宠爱,在宫中一手遮天,子峻本就捉襟见肘,并无把握将其党羽连根拔起。退一步讲他便是真要夺嫡谋位,只怕父王也未必会杀了他!若真留这心腹之患在固原,太子就是登基即位,又焉能安心?太子可还记得春秋之时郑庄公克段于鄢的故事?”
姚兴默然无语,似在沉吟,又听姚嵩继续禀道:“姚旭与太子毕竟是同父兄弟,轻易杀他恐招人非议落人口舌,如今他反意昭彰,起兵叛乱,是他自取灭亡,大哥用兵征伐乃是天经地义,便是斩草除根也不会再有人持有异议!”
姚兴听到此处,亲手搀起姚嵩,心里对他极爱,却又隐隐地总不能真地完全信他,但此刻依旧展颜点头道:“还是子峻考虑周全。”旋即转做恨声:“姚旭这小畜生胆敢谋反作乱,气死父王,孤必亲率亲兵追击而去,将其立毙刀下!”姚嵩反手搭住他的胳膊,忙又劝道:“不可。大哥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势,先秘不发丧,而后立即带兵去追,务必活捉姚旭,将其带回固原,当众会审、处以极刑,以震一震那些隐怀异心的拥兵大将;同时尊奉其母孙氏为庶太后,不必留难。”
姚兴气道:“那祸国殃民的女人还留她作甚!你不是要我斩草除根么?”
姚嵩冷笑道:“对姚旭党羽自然一个不留,要明正典刑,血洗朝堂,只怕难免招人怨愤。但留下那个毫无主意的庸俗妇人正好堵了悠悠众口——新君登基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却又不广加株连甚至以德报怨礼敬庶母——这正是帝王人君最要得的仁德孝义的好名声,何乐不为”姚兴至此彻底转嗔为喜,激动地一掌拍上姚嵩的肩膀:“好计!那女人谅也翻不出甚波浪!子峻不愧是孤的股肱之臣!”姚嵩复又顺势跪下,笑盈盈地道:“臣弟可要先恭祝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就在姚兴忙于平定内乱之时,西燕领军大将军杨定已接管北线战事,整顿士气攻城略地,趁机收复了前些时日西燕失守的城池,后秦大将姚硕德暂不能敌,退守萧关,杨定则步步逼近,慕容永亦连连增兵,又将战火重新燃至后秦国门口。同年秋,姚兴朝内整顿已毕,便在固原公开为姚苌发丧举哀,又听从姚嵩之谏,暂缓称帝,去天王号复称“大单于”以示谦逊,重新点兵气势汹汹地扑向萧关,两军十万兵马隔雄关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且回说那日大震关内沮渠男成筹备妥当,派出三百匈奴精兵由其弟沮渠蒙逊率领,沿途护送苻坚一行人前往姑臧,自己则礼数周全送出镇外十里,对苻坚三跪九叩,涕零泪下地好一番不舍表白,苻坚劝勉再三,男成方略略止住,只是眉梢眼间隐带喜意——终于将苻坚这尊大佛恭恭敬敬地礼送出城,他顿时一阵轻松,便转头告诫自己的堂弟道:“蒙逊,你难得自请办差,又拍着胸脯给我保证必不辱命,我方才允了你,一路万万小心为上,天王有任何闪失,你我乃至整个沮渠氏都担当不起!”
沮渠蒙逊还真收敛了不少纨绔之气,在马上一抱拳,盔甲铿然地对男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将军示下,敢不从命!”男成略带无奈地一点头,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本不放心蒙逊头一回就担此大任,但挨不住蒙逊一再恳求,连吕纂也担保帮腔的,他原以为二人在幕后有什么勾连计划,但很快又推翻了——蒙逊向来吃喝玩乐是惯会的,没那胆子私下做甚么大勾当,就是吕纂真要对苻坚下手,也不至于派他去啊。他一面在心中暗自计较,一面目送着数百人浩浩荡荡地开拔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