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贺兰隽紧追不舍:“将军难道要一辈子屈居人下?若是担心没有资本,复国不易,可随我回牛川,贺兰部全族可为后盾!
穆崇也入内道:“大哥,观皇上言行,是要在此与姚兴决一死战,乱军混战之时脱身极易,只要到了牛川,贺兰部可奉大哥为主,我也必带所率亲兵誓死跟随,机不可失啊!”
拓跋珪一摆手,断然拒绝:“不必说了,皇上待我亲厚有恩,我绝不会叛逃!”
贺兰隽急道:“再亲厚也是君君臣臣!怎可同日而语?从前秦灭代到后秦占境,我们鲜卑人在自己的草原上都不得当家作主,都忍得够了!你是拓跋什翼犍的嫡系子孙,有你号令定能——”
“贺兰隽。”拓跋珪忽然冷冷地开口打断了他,“念你我那点血缘之系,今晚的话我当没听过,也可容你在我军中暂时容身,但这等悖言以后也休要再提!”
贺兰隽愣了一愣——他多年为质,最擅察言观色,一觑拓跋珪便觉他非人臣之相,池中之物,当有莫大野心,怎地如今这般斩钉截铁不肯叛主?!他还要再说,拓跋珪便已快步掀帘离去,如避洪水猛兽一般,将人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回到自己帐中,通室灯火也依旧缓不下他心底的惊惧——惊的是贺兰部突然向他投诚,惧的是任臻若是得知今夜谈话,哪怕只是捕风捉影怕也不会再重用他了——不,不行。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信任关爱,怎可现今就自毁长城?!
他心中自是翻江倒海,任臻此时却当真无暇理会此事,他避人耳目地传召兀烈入帐,命他再度潜回姑臧。
兀烈叩头领命,却又不解地问道:“皇上命末将潜回姑臧做甚?”
“你见过当日吕纂身边的那名乐师吧?他曾助我拿下沮渠蒙逊,可惜事败,料想沮渠蒙逊不会与他善罢甘休——如今吕纂掌权,沮渠兄弟把持军政,我怕他身陷险境,恐难脱身…”任臻不着痕迹地措辞道,“姑臧内外,你是熟门熟路,带几个好手偷偷潜回宫内,护他离开。”
兀烈忙应了一声“是”,听任臻又补了一句“连夜就动身”。心里顿时狐疑起来——那乐师年纪轻轻,究竟是何等重要人物,让自家皇帝刚刚脱险便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要救?
任臻见他领命起身,还不及松口气,便见兀烈掀帐欲离之时,现出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浓重夜色中,苻坚双臂环胸,不知已在外听了多久。
注1:牛川,今内蒙古锡林格勒大草原内,为当时贺兰部王庭所在地,史载拓跋珪便是在贺兰部的支持下于牛川召开部落大会,改元复国,定都盛乐。
第74章
任臻顿时有些尴尬地咳了数声——苻坚可是知道他与姚嵩那许多的瓜瓜葛葛,还因此衍生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来。他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有些摸不着苻坚此时的心思。
苻坚待兀烈走后才走进帅帐:“你要救那名乐师?”
任臻站起身,顿了顿,还是如实答道:“是。故人有难,不得不救。”
苻坚虽还未弄清姑臧政变的来龙去脉,但吕纂颁发的“圣旨”已经昭告天下:尚书令段“谋反弑君”,天王“不幸驾崩”,遗命平叛功臣吕纂继承大统云云,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闹宫变,摩诃估计已经因他而罹难,吕纂还假惺惺地替他办了个国丧,可想而知一切皆是他谋算已久的,那么引他出宫的那个乐师,又来自吕纂麾下,便与此事绝脱不了关系。
那么,任臻知道么?
苻坚凝视着任臻的双眼,半晌后收回目光——任臻目光坦荡,显是一无所知。于是他开口问道:“他绝非寻常的宫廷乐师,他是谁?”
姚嵩之父姚苌是前秦旧臣,苻坚当年亲封龙骧将军,恩宠有加,到最后关头却也是这位亲信翻脸无情地背后一刀,几乎要了苻坚的命,他与姚氏之仇可谓不共戴天,而姚嵩虽一路未显山露水,但后秦不少政策战略都出自他手。任臻纠结了片刻,只能苦笑道:“他不是吕纂的人,更不是沮渠兄弟的人——无论如何,他,他不会害我。”
他不愿讲,却也绝不愿捏造个身份去欺骗苻坚,便如此回答。
苻坚一哂:“你这般信他。”
任臻微微皱眉:“你怀疑他什么?”
苻坚摇头,便不再说——苻坚虽然疑心姚嵩乃是姑臧之变的幕后推手,但若如任臻所言他既非吕纂与沮渠两股势力所安排的棋子,那何必何苦又何能将后凉局势搅地一团乱?吕氏、段氏与沮渠氏都不是省油的灯,他那么个文弱之人没有动机也没有目的去以身犯险。
何况他们数人之间的关系又这般复杂,他不屑也不想背后论人是非。
他自诩磊落大度,却忽略了任臻为了保护姚嵩,没有将他的真实出身据实以告——就是这么个看似文弱的男子,一手摧毁了燕凉联盟,缓解了后秦危局,再扶持吕纂上位——若不是因为他出自后秦王室,各中缘由实在难以理解。
“来。”任臻携了苻坚的手,与他同看壁上挂着的牛皮地图。他并指虚点:“吕光带兵讨伐吕纂,你觉得谁会赢?”
苻坚道:“吕纂会占上风。”
“为何?”
“吕光念旧,便难狠下心来真对付自己的亲生儿子,气势上先输了一筹,此其一。”
任臻心中亦颇赞同,若非他在二子之间心存犹豫,吕纂也难以坐大,野心膨胀到卖父求尊。便追问道:“那其二呢?”
“吕纂早有准备,带兵的又是沮渠兄弟,特别是沮渠蒙逊,其人如虎,用心够狠,打战够猛,吕光疲师回征,士气低落,怕是讨不得好。此其二。”苻坚缓言道,“但吕光用兵一向够稳,姑臧军民对他又素来臣服,吕纂不敢任其父围城攻坚,应该会以沮渠骑兵为主力出城会战,双方角逐,将会是一场拉锯战。”
“那你呢?准备何时出山收拾山河重振人心?”任臻将手轻轻在姑臧一点,转过头来看着他,他面上含笑,眼中却隐有不舍,苻坚踏前一步,靠进地图,却几乎是在墙前将人半拥进怀中,他轻声道:“暂时不走。”
“千万别告诉我苻天王舍不得在下了。”任臻语气轻率,似玩笑一般,却忍不住攥住了苻坚搭在他腰间的手,苻坚则仰着大头望天想了一瞬,正儿八经地答道:“不,是因为时机未到。吕纂气焰正盛,吕光军只怕得吃个大苦头,届时再出面…”
吕氏父子大战,肯定两败俱伤,若是本应“驾崩”的苻坚再次出现,振臂一呼,率军平定内战,对战争疲累至今的后凉子民必定誓死跟随,吕纂那时候,就再也守不住国都姑臧了——靠着军功夺回来的皇位,总比吕光让位才得到的被架空权力的御座要实至名归的多。
任臻偏过头看他:“…你也挺奸的,苻天王。”
苻坚低下头,答非所问:“我会让吕纂与沮渠蒙逊血债血偿。”
任臻心中一动,知是为了他受的那一箭之伤,也为了如摩诃一般死在野心与战火之下的千千万万无辜黎庶。
二人对视,心有灵犀地接了个吻。
须臾唇分,任臻抬眼,悄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做?”
苻坚抱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交颈而立,裸露部分的肌肤相触,有一种温暖而安心的力量,感觉新的默契在彼此之间滋生:“你不是已经早有打算了。倾国之力,与姚兴一决雌雄,永绝后患。”
任臻轻扯嘴角:“是啊,到这份上了,慕容永与我心结解开,再无后顾之优,麾下战将如云精兵数万。自然要御驾亲征,平定朔方。我问的是你。”
苻坚道:“为你征战沙场。”
“???”任臻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挣开苻坚双臂,诧异至极地转过身:“你要出战?!”
苻坚从容地微一颔首:“我现在的身份不就是你身边一名侍卫么,不能为将出战?”
任臻还是不敢置信:“为什么…你不必为了我…让你留在我身边不是让你为鲜卑人去征战——”鲜卑人与氐人毕竟曾是世仇,前秦灭燕,西燕破秦,谁也忘不了的累累历史。
苻坚眸色一暗:“并非只为你。我待羌人如同子民,视姚兴更如股肱之臣,他要兵我给兵,他要权我给权,甚至将当年自己用过的’龙骧将军‘一号亦赐予他!可结果呢?慕容垂虽叛,尚知有我一日,不入关中三辅,这才转头去占关东邺城。但是姚兴,他不仅叛主,还在五将山布下天罗地网,欲赶尽杀绝,我身边最后的勇士尽皆战死…而后在新平佛寺对我百般折辱,逼索传国玉玺——此仇此恨,焉能不报?!”
自任臻与其相识以来,便少见苻坚有这般激愤的情绪,他忙搭住苻坚双臂,故意玩笑着道:“明白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我们合作,对不?”
苻坚看着任臻良久,吐出一口气,已经冷静下来:“对,国与国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学的很快。”想了想,复又认真地低下头重申似地道:“不过你与我之间不一样。我承诺过,只要我在位,后凉与西燕,永不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