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在一片欢呼叫好声中,任臻猛一扬手,一声锣响,春狩便告开始,众骑跃然而出,流星追月一般呈扇形状四散而驰!
一时之间,山林溪泊间除了飞禽走兽的扑腾跳跃便只有有搭弓骑射与马蹄纷沓之声。但慕容熙自然无心骑射,顺着人流向前涌去,不多时便有人在他身后轻轻一拍,慕容熙回过头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对他点了点头,观其服色,乃是京畿护军中的一员。慕容熙立即纵马跟上,四周都是张弓引箭追逐猎物的骑士们,纷纷扰扰来来往往间谁也没看见这两人的古怪。唯有数丈开外的拓跋珪拉低了头盔,双腿一夹,悄然跟随其后。
慕容熙一直被引到了个林间僻静处,早有人迎了上来,默不作声地开始给他更衣备马,不多时,慕容熙便装扮焕然一新,立即就从一名西燕虎贲卫变做了一个后燕低阶侍将。此时迎面又有另一个后燕将士前来接应,要引他逃出上林苑,只要能出宫,他便能混迹于后燕使团之中,在冯跋的保护之下离开长安,一路关引文书也早已备好,便不由地也在心中咂舌道:冯跋不过是个小小的中卫将军,焉能这般手眼通天?看来自己的父亲当真是在慕容冲身边下足了功夫,也不知暗中埋下了多少眼线人脉。
远处忽然爆出一阵欢呼喝彩,或是谁又猎了只猛兽,随着聚拢而去的人潮,慕容熙被拢在其中,向后燕阵营靠去。然则就当此时慕容熙忽闻脑后风声陡异,慌忙回头惊见斜下里一只箭羽挟雷霆万钧之力直袭而来,情急之下立即伏低身子紧贴马背,那箭矢擦着背甲飞了过去!随后便是一叠声的“好大一只獐子!”“莫要叫它走了!”
人流霎时又骚动起来,几个奉命保护的后燕士兵都是大惊,慌忙拍马朝慕容熙靠拢,然则却怎么也冲不过争先恐后、接连而过的人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容熙被汹涌的人群分隔开来。
慕容熙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到底年纪尚轻,看着周围有不少难辨面容的骑士有组织地朝他逼近,便不免慌乱起来,急忙伸手抽出一支箭来,朝冲在最前的一人搭弓射去!这如同一记信号,四面八方忽有数支箭矢碎叶裂枝地从林间射出,慕容熙拔出剑来左拨右划,挽出一朵剑花来将自己拢在中间,谁知堪堪打落第一批箭,第二拨却又转眼又到!
慕容熙一面苦苦支撑一面心中暗骂——他知道拓跋珪一定就藏在左近,为何到这般危机关头还不现身救他!正当此时,身前忽然传来一声清喝:“发生何事?!”
慕容熙狼狈抬头,仿佛见到了十年后的自己,却俊美强大的有如骄阳烈日。
任臻勒马,赭白长嘶人立,瞬间跃至慕容熙马前:“在上林苑中何人胆敢放肆行凶?!”四周的暗箭瞬间止了,似是逃命去了,任臻怒道:“给朕四下搜查!”紧随其后的虎贲卫们立即四散开去,冲进了密林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却有最后一支暗箭自一处极刁钻隐蔽的角落嗖地一声飞窜而出,直朝二人而去!
慕容熙急拨马头,堪堪避开,却让出了任臻的位置,眼看那箭矢便要直射任臻,忽见一道身影兔起鹘落,纵身跳到任臻面前,还不及回头,箭簇已至脑后——那身影反手挥刃急削,铛地一声正正地击在箭身,瞬间拨转箭头,向近旁慕容熙的面门袭去。慕容熙大骇之下本能地侧身欲避,却终究难逃此劫,箭头一霎那间便没入肩胛,带出一蓬血花。
慕容熙摇晃着坠下马去,堪堪赶到的冯跋忍不住大叫一声,扑过来扶起慕容熙,那少年瘫在下属怀里,惨白着脸呕出一口血沫,不可置信地看向缓缓转过身的青年。
拓跋珪收了龙鳞匕,也是面露惊讶,显是没想到会误伤慕容熙。
第89章
任臻也愣了一下,连忙命随行太医先上前为其诊治。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慕容熙,却没意识到他与慕容冲的相似之处,只觉得此人白皙貌美,即便在负伤忍痛之际,眉宇间也天然带着一股骄矜之色,论起形容长相来只怕比姚小侯还要美上几分。
这念头不过转瞬即逝,他故意冲冯跋道:“冯将军为属下紧张到失色至此,真是爱兵如子啊。”冯跋不傻,到了此时也知自己无法再佯作无事,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位乃我家河间王殿下。”
此时太医已经取出箭头,敷好药粉,那慕容熙倒是硬气,忍着一声不吭一眼未闭,太医随即命人将染血的箭矢双手呈上,任臻略一端详,不由冷笑道:“冯将军还要诈朕?此人身着后燕军服,行踪反常诡异,定然是个奸细贼人!”
慕容熙闻言,猛地对任臻怒目而视,冯跋忙轻轻按住他的手——此事摆明是早布好的局,他却以为在人家的地盘上可以将人偷偷带出去。可若非慕容冲此前一直拒不承认慕容熙在他手中,他又何必出此险着?当下扬眉道:“末将此前数次向皇上求询我家殿下的下落,皇上总推说不知——如今人却明明在长安,还请皇上给个说法。”
“冯将军,你这是在质问朕?”任臻在马上危险地眯了眯眼,沉声道,“朕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堂堂河间王,总不会是被俘虏来的吧?
冯跋一哽,顿时被堵了个哑口无言——皇子被俘乃是一国之耻,慕容垂如今正是最重邀名的时候,这才不肯明着赎人,要遮遮掩掩地暗中谈判——所以他当然承认不得。想到此处,冯跋双膝跪地苦笑道:“皇上圣心独照,岂有不知的?末将驽钝,不得以才行此下策,皇上若要怪罪,末将归国复命之后,情愿再来长安受罚,绝无怨言。只是末将不明白,为何围猎之时,竟出现暗箭围攻之事?!”
他虽是服软,但仍把话说的软中带硬,一句“不得以才行此下策”意指任臻分明是欺瞒在先;一句“末将归国复命之后”暗示自己是后燕使臣,身负皇命,若真要较劲儿,先掂量掂量慕容垂的分量;最后一句更是带上了兴师问罪的语气。
任臻心中暗赞他临危不乱,面上倒波澜不兴,只一拍手心,道:“朕也不明白哪。若他真是后燕河间王,为何刺杀他的这支箭却来自你们后燕!?”
此言一出,非同小可,冯跋愣愣地看向那支箭簇,果然见箭尾处刻着“建兴”二字,正是后燕慕容垂的年号。原来任臻事先有言在先,此次春狩两国要计胜负以定太祖牌位之归属,所以为了方便最后计算猎物数量,两国人马用箭自然各不相同。而射中慕容熙的箭矢竟赫然是后燕的专用之箭!
冯跋头皮一麻,下意思地就四下搜寻慕容宝的身影——那慕容宝自诩布下了天罗地网,事发之时为了避嫌早躲至一旁,浑然不知此刻变故,所以竟未出现——难道太子竟是知道他今日行动故而黄雀在后,趁他救人之际行杀人之事?他不敢再深思下去,原以为太子对河间王不上心只是兄弟不和,谁知那位爷竟是真动了杀心,又被这西燕皇帝当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说破——自古掺和进阋墙之事的臣子少有最后善终的,他如今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效忠的皇帝又远在中山,只怕自己是前途堪忧了。
任臻面色凝重:“兹事体大,还是要向你们太子禀告详尽、彻查清楚,——拓跋珪,命人速请后燕太子来此;同时封锁上林苑各大入口,没朕手令,皆不许出入!”
拓跋珪!冯跋心中暗自一惊,方才那个身手了得的救驾之人就是在潼关大破王绪军,生俘慕容熙的拓跋珪?!他怎会恰好在此?冯跋不免有些疑心此事乃西燕故意为之,但是转念一想,即便慕容冲与拓跋珪二人早有预谋,慕容熙也不至会与他们串通一气啊。
拓跋珪躬身领命,转身便走。经过慕容熙身边之时,方才一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慕容熙,忽然抬头,对他放出冰冷的目光。
拓跋珪低下头,匆匆离去。
任臻一声令下,所有人便在原地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任臻还好,在林荫处早有内侍张了华盖铺设胡床供他坐卧休憩,大部分人都在日头下晒地发昏,各自焦虑不安。慕容宝方才被属下簇拥着姗姗而来,见了面色苍白,肩上带伤的慕容熙,便似吃了一惊,急问道:“熙弟怎会在此?还,还受了伤——?!”
慕容熙本就气郁,加上恨毒了这心狠手辣的哥哥,便忍不住反唇道:“本王只是受伤皇兄意外的很?”慕容宝滚鞍下马,上前道:“孤当然意外!你离宫大半年,父皇母后和孤都想你想的紧~”
慕容熙到底年轻,此刻便冷笑着一指那沾血的箭:“皇兄想我想到欲一箭送我归西?”
冯跋等后燕属官皆垂首默然,不敢搭腔插话。慕容宝倒是颇为镇定地道:“一支箭而已,熙弟未免武断了些。”
慕容熙没想到兄长干脆老着脸皮硬是不承认,不由气道:“那后燕国中会有何人杀我而后快!”
慕容宝皱了皱眉,也拔高了声音:“孤是一国太子,何必杀你!你在中山都中,一贯跋扈骄横,多少宗室子弟受过你的气?若是他们收买侍卫要杀你报仇也未尝不可!”
慕容熙生的貌美又仗着父亲宠爱,一直恣意妄为,确然结下不少仇家,但自己曾亲耳听过这慕容宝咬牙切齿要杀自己如今竟还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当真是气地浑身乱颤,恨不得拔出剑来就砍。冯跋听着这俩兄弟吵架吵地把宫内隐私国中丑闻都要爆出来了,赶忙出言拦道:“王爷,事发之时太子不在现场,单凭一只箭也的确说明不了什么。许当真是别有用心的奸邪之辈特地布局,二位殿下再置气,可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任臻正看地热闹,冷不丁就被冯跋含沙射影地刺了一句,却只是无奈地伸手摸摸鼻子,默默地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拓跋珪在旁视线一直不离左右,见状不由地低下头来,会心地勾起一抹暗笑。
正当此时,远处马蹄骤响,却是兀烈领着数员虎贲营将领回驰来报,他率先跃下马来,先冲拓跋珪密语数句,拓跋珪点了点头,又疾步上前附耳传予任臻——却原来虎贲卫火速追击而去,已将方才参与暗杀之人悉数逮捕,并且就地扣押审讯——虎贲卫都得拓跋珪亲训,刑侦拷问皆是好手,刮出了不少因此事而与后燕暗中勾结的官署衙门、人员名单,而兀烈更是早得吩咐,一见名单立即派人围抄了这些大小衙门搜罗证据——今日的上林春狩,任臻故意做得声势浩大,满朝文武尽数困在上林与外隔绝,自然不知此时长安城中已是一片狂风暴雨。
任臻目的达成,便懒得再白看戏便道:“方才袭击围攻河西王之辈已悉数落网,如今押回长安鞫狱,相信真相很快便能水落石出。只是这次狩猎累贵宾受伤,虽是意外,但朕也甚感不安,这便中止春狩,回宫再谈罢!”
皇帝虽下旨回京,宫内宫外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少人都听闻了上林春狩之时皇帝搜查府衙之事,谁知回来之后又不见发作,心中有鬼或者没鬼的都忍不住暗自惴惴不安。到三日小朝之际,气氛更是凝重僵化到了极致。任臻倒是神色如常歪在龙椅上,与往日不同的是脚案前还摆着只空荡荡的金盆。
众人三跪九叩行毕了礼,刚起身便听皇帝道:“自朕即位以来,一直重视演武会,今次的春狩却半途而废,众位卿家可知原因?”
来了。群臣在下各换眼色,却没人愿意此时先做出头鸟,幸而任臻也未打算他们会坦诚相告,便自顾自地接道:“各位都是股肱之臣,戒备森严的上林苑竟然混进了后燕的奸细刺客,朕如何敢置各位大人于如斯险境?”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果然听任臻的语气直转而下:“只是朕就不明白,若我朝中无人接应安排,那奸细怎么就能在朕眼皮底下自由出入如无人之境?!”
拓跋珪立即率先跪下:“皇上息怒。”
群臣立即跟着呼喇喇地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任臻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忽然轻咳一声,帐后殿前便传来阵阵军履步伐与甲胄碰撞之声,唬地所有人头皮皆是一紧,猜不出这胆大包天的皇帝意欲何为。
“朕不怒,朕是伤心——自古一臣不事二主,为何我大燕朝堂之上,尽是贰臣!”任臻冷冷地开口,炸雷般地陡然发难,数名臣子已吓地肝胆欲裂,伏地痛哭以剖白忠诚。
任臻不为所动,只是命内侍扶起哭号的大臣,眼风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但朕也知道,怪不得你们。朕原就比不得吴王,在鲜卑人中得人心,有声望,所以这些年也只能龟缩关中,不敢向东越雷池半步——又怎怪你们暗中观望,鼠首两端,甚至听命于他?!”
这话说地尤重,不少胆小之人已是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唯皇叔慕容恒等自阿房骑兵的老臣自诩与后燕是完全摘清了关系,皇帝必无怀疑自己的道理,此时才能开口道:“慕容垂本就是前燕叛徒,当时用兵姚秦,远交近攻是无奈之策,谁仕于西燕却为慕容垂办事,不啻于叛国背主!皇上可知朝中哪一个是内奸?!”
“哪一个?”任臻略略抬起下巴,内侍捧上一叠文书信札,“这都是那日在长安各大衙门里搜出来的与后燕相关的往来文书!若真要计较,凡与他们书信往来私攀交情者皆有可能便是内奸!”他信手捻起摆在最上的一封,一扬:“这里面有可能只是寻常的人情问候,也有可能是将军机要事透露给后燕!朕不忍心看,朕怕朕的股肱之臣当真与慕容垂互通款曲!”
有胆子大些的忍不住抬头去看,之间信封封口处果然盖着个鲜红的火漆,显是如任臻所言并未拆封。任臻接下来的事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命人燃起火盆,竟将那封信随手丢入盆中,付之一炬。
人群中传来数声惊呼数声吸气,任臻淡淡地道:“看着忧惧,不如不看。诸位与朕相识微末,创业维艰,个中情份又岂是高官厚禄所能替代?无论过去你们当中有何人向那边透露过何事,是不过虚以委蛇还是真心传递军机,朕一概不查,亦都不会再回头追问此事。”他一张一张当着众人的面烧地极慢极缓,语气又是陡然一转:“但是,从此之后若还是有别有用心之人人将宫里宫外的任何消息透露予他国之人知道,甚至甘心为其驱使办事的话,便是欺君灭国十恶不赦的大罪,朕必灭他三族!”话音丕落,兀烈上殿,却是全身披挂、铠甲铮铮,行走之时带起殿上幕帐,眼尖之人便其后有刀光闪过,想来金华殿四下里都已埋下了虎贲卫,兀烈冲皇帝抱了抱拳,直接步上台阶,持剑一顿,双脚开立,矗于任臻身侧,金石之声顿时响彻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