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百官经不起这短短时间里的跌宕起伏连惊带吓,闻言皆如风吹麦浪一般叩首跪拜,发自肺腑地道:“皇上英明!”
朝臣们经过这番敲打,便是再胆大妄为贪得无厌的,也不敢与后燕之人有任何瓜葛牵扯生怕给安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便是曾经为后燕办过事通过风的人如今侥幸捡回一条命也从此对任臻对西燕死心塌地不敢再起观望之心。后燕使团迁居长安驿馆之内,无论动用何种关系竟就忽然就再也无法探知未央宫内的消息。后燕太子慕容宝不由地越发积怒——慕容熙恢复身份回归后燕使团,自己再无再下手的机会。而如今兄弟俩势成水火,慕容熙虽在养伤,冯跋寸步不敢稍离,似怕这宝贝王爷再为人所害一般——底下随侍之人亦多有议论那日围猎“误伤”之事,自己的解释很显然堵不住悠悠众口,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便喧嚣尘上。慕容宝偷鸡不成蚀把米,没除了慕容熙还平白惹了一身腥,心里别提多憋火了,终于一日按捺不住入宫面圣。
金华殿内任臻正与拓跋珪密谈,二人抵足而坐,嘀嘀咕咕地说了半日的话,拓跋珪侧耳倾听,不时点头,一面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这些人全都暂留其位,不去动他?”
任臻懒洋洋地扣了扣那纸名单道:“都是虚职文衔,写几句酸文软话奉承之语去找财大气粗的慕容垂赚点零用钱,也是可以理解的,留着罢,他们未必真有叛国之心。至于这些军队中人,凡有与慕容垂通过消息的一律不得重用,只是要慢慢隔离,明升暗降,将其投闲置散。那日朝中我既然答应了不追究不算账,就万万不能被人看出形迹来。还有——”任臻还是觉得小纂繁缛难写,拓跋珪在旁写的密密麻麻他看着眼花便一把从拓跋珪手中抽出毛笔来,大手一挥,勾了几个名字,注道,“还有这两三个人——在骄骑三营手握实权,又是鲜卑贵族,却是一定要除去——当日我兵阻黄河,坠河失踪,远在冀州的慕容垂居然能闻风而动,立即让翟斌挑衅我东疆防线。若非潼关有你驻守,慕容熙又年轻气盛立功心切,险就为他所乘,我国就将陷入两线作战的泥潭。所以我不理你用什么办法,也要不着痕迹地除掉这几人。”
拓跋珪低头去看那纸上涂鸦似的文字,嘴里道:“那天我还当真以为您将信札文书全给烧了。”
任臻目中精光一闪而过,撇嘴道:“法不责众。何况那么多人要是同时下马,那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大清洗了,必会重新影响慕容永好不容易创下的政治格局与安定均衡。当众烧毁文书是为了安定人心,其实那些信件朕早就拆阅过了,记下名单后再重新火漆封印。而人在疑惧交加之时,都恨不得出现一线生机,哪里还会去怀疑真假?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乎急不得。”
拓跋珪轻一点头:“记下了。”又道:“皇上这字,我看上将军也曾写过,这是鲜卑古文字么?我也想学。”任臻愣了下,笑着一摆手:“这有甚好学的,除了朕平常人也看不懂,完全不顶用。”他哪知拓跋珪想要的就是这独一无二,拓跋珪正要说话,内侍总管入内禀道:“皇上,慕容宝殿外求见。”
任臻一哂:“还是忍不住兴师问罪来了。”
拓跋珪只得暂时耐下,起身道:“那末将先行告退…”谁知任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必,你且去帐后避着,一起听听他有甚说辞。”
拓跋珪一愣,于帝王而言,这算是对臣属最为难得的信任了,却只是低下头沉着声恩了一下,随即转身便走。堪堪站定,便见慕容宝匆匆上殿,刚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拧眉道:“皇上欲置道佑于刀釜之中乎?”
任臻低头缓缓啜了一口刚刚沏上的酥酪茶,觉得这次的茶特别香浓滑腻,沏得尤为出色入味,便留了大半盏放在案上,嘴里则平静地道:“太子此言何意?”
慕容宝怒道:“皇上曾允诺我杀了慕容熙,为何围猎之事功败垂成?!”任臻陡然拉下脸来,冷声道:“朕何时允诺过杀你弟弟?朕能做的都做了,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全了却还斗不过冯跋,能怪的了谁?事败之后若不是朕派人告知,你能想出那番说辞来敷衍过慕容熙与冯跋的质疑?”慕容宝不料任臻如此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地强辩,不由急道:“可皇上在上林苑亲口下令保护慕容熙追杀我手下的刺客又是何故?!”
任臻痛心疾首地拍案而起:“冯跋已经说破慕容熙身份,众目睽睽之下朕还能如何?朕若有心纵他,何不在冯跋苦求之际便允了他交出慕容熙,还能换来无数金帛,可惜朕竟选择支持你,白白浪费这许多好处,朕又向谁诉苦去?!如今你还诸多刁难,难道真要朕明着干涉后燕内政——你父皇能饶的过你我?!”
许是说的口干,任臻低头猛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又再接再励地续道:“你那些手下我全力追捕,无非是怕他们若情急之下胡乱攀咬,说出什么与你有关之事,传扬出去,究竟是谁更吃亏?朕已决定秘密将他们处决,杀人灭口,殿下大可宽心。”慕容宝被这连珠炮轰地头晕脑胀,转念一想又似颇有道理,便起身道歉致谢,告罪不已。任臻大度地一摆手,拍了拍他的肩:“太子殿下也帮过敝国不少忙,朕自然也要为你尽尽力。只是——因去岁打战征粮,今年开春三秦地区存储的粮种不够,若是此时有人能借一千石粮予朕解燃眉之急就再好不过了…”
慕容宝:“……”
拓跋珪一直待慕容宝被某奸商敲诈地落荒而逃后方才掀帘而出,笑微微地斜睨了任臻一眼:“那些人你当真全杀了?”
“唬他呢!”任臻一摆手,将自己喝剩的酥酪茶顺手递了过去,“你尝尝。我觉得好,特地留给你试下。”拓跋珪眸色一沉,接过后低头端详了半晌,才顺着唇迹在原处缓缓地抿了一口,笑了笑道:“果然好。”
任臻点点头,这才狡黠地一笑,继续道,“那些人全要暗中放了。他们知道慕容宝定会杀人灭口,必不敢回去找他,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去投靠冯跋和慕容熙,若是他们能活着回到中山——慕容垂最憎兄弟反目、祸起萧墙之事,一定会拿慕容宝问罪开刀,届时后燕朝中可又有好戏看了!”
第90章
拓跋珪率先步入房内,身后便是好些个内侍鱼贯而入,手中俱捧着不少食材补药,在慕容熙床前一字排开。
慕容熙头也不抬:“拓跋将军不该亲自来这,多少要避一避嫌。”
拓跋珪双环胸,淡淡地道:“你会受这箭伤,间接也是因我,我主仁厚便命我亲来探你,先前已与冯跋交涉过了,光明正大,何必避嫌?”
慕容熙忽然起身,猛地抬手推翻了面前的一盅药汤,冷笑道:“光明正大?你还真有脸说的出口?!”
拓跋珪神色不变,只是摈退了旁人,平静地道:“长生…”
“不要叫我!”慕容熙怒目而指,“不要以为这天下就你们这对君臣聪明!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哄我心甘情愿做你的鱼饵引出那些暗中为我父皇办事的人!我还当真相信你是为了从我皇兄手中保护我!”
拓跋珪凝视着他许久,终是一笑,语气转柔:“长生,我只与你保证过——帮你对付慕容宝——太子欲杀你之事迟早传回中山,你父皇焉能善罢甘休?若你一口咬定,借题发挥,要扳倒太子一点儿也不难。慕容宝母后早死又无外戚,一旦落马就永世难以翻身。这难道不算是’对付太子‘?”
慕容熙将目光转向他英俊的眉眼:“慕容宝在后燕也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了,我扳倒他做什么?就算人人都知道他要弑弟,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怎么没有?物证自是那支箭,人证…慕容宝当时奉命围剿你的那些属下就都是人证!若是再好好结交冯跋——他虽年轻,却是你父皇的心腹,若能让他站在你这边,那就更事半功倍了。”拓跋珪话音转为冷硬,“慕容宝已被你识破杀机,如今就是想罢手都已不可能,将来必想尽办法害你。宫廷斗争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长生,退让就等于送死。”
慕容熙蹙了蹙眉,偏过头不确定地看他:“这些所谓的证据都不在我手上,慕容宝在后燕储君多年,积威日久,我只怕我斗不过他。”
拓跋珪见他已切入此行正题,忙顺势接他的话道:“这些我都可以帮你找到手。我希望你回到中山不用再屈居人下。”
慕容熙一扯嘴角,居然主动去扯拓跋珪的衣襟将他的身子拉下,低声道:“你对我真这般上心?”拓跋珪见他此刻神色烂漫,天然一段情思蕴于眉角,不由心中微微一动,就着俯身之势,便欲亲吻。慕容熙却是迅速地将脸一偏,那吻就落在脸颊处,他眼波流转,回眸勾住了有些诧异的拓跋珪:“你应该更喜欢亲吻我这个角度吧?”
拓跋珪浑身一僵,满腔热血顿时平复冷却,冷冷地道:“长生,你在说什么?”
慕容熙忽然难以自抑地哈哈一笑,“上心?!拓跋珪!上心你会眼睁睁看我身陷险境还能耐心等那幕后主使?上心你会为了救你那皇帝毫不顾忌地一箭射向我?你是没有亲见你那时候扑出去救驾的表情神色,就像一头饥渴下贱的狗——”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拓跋珪忽然出手如电,扼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紧。他咬牙切齿地道:“慕容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慕容熙竭力地左右挣扎,无奈拓跋珪的禁锢如铜墙铁壁一般,他的脸很快涨的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嘶声叫道:“我说你是个孬到家的可怜虫!只敢躲在暗处利用别人的懦夫!敢爱不敢说的无胆之徒!”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力地将其甩到一边!
慕容熙剧咳数声,包扎在伤口处的白布上又渗出几丝鲜红,他抬起头,讥诮似地笑道:“少年得志无所不能的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不敢杀我?是了…因为你那主子还想派你来笼络我,想我与慕容宝争地两败俱伤嘛~”
拓跋珪虎目圆瞪,像是初识慕容熙一般,又听他坐直了身子道:“我知道我平日是个什么名声——恃宠而骄、游戏花丛、男女不忌、恣意胡为——只要想要的人便千方百计都要勾他上手。但我自诩比你好些!再不济也不会对个赝品痴心妄想!”
拓跋珪愤而起身,冷冷地道:“赝品?我主卧薪尝胆蛰伏十年,方才起兵平阳,横扫关中,攻克长安,夺取新平,又下固原,不至而立便掌一国大权,坐拥三州六郡,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谁能做他的赝品?”
直到拓跋珪拂袖而去,慕容熙才愤恨地踹倒了脚边的几案——他一贯心高气傲,自视极高,为了刺伤拓跋珪要他承认自己不过是个赝品却还被反将一军,说地一文不名、百般鄙薄,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拿什么和人比?一个是执掌大权的一国之君,而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根本就无法相提并论。可他偏偏不甘心!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不出数日,慕容宝便收到了慕容垂从中山传来的口谕,措辞严厉地命他即刻归国复命。虽未写明因缘,慕容宝还是猜得出是为慕容熙之事,只是慕容垂远在中山城,怎么就这么迅速地知道长安发生的事?自然是吓地魂飞魄散。任臻自然对他大加安抚,宽慰道:“你父皇交给你两件任务,一是借到神主牌,而是救出河西王——如今河西王并无大碍,而朕不日便举办仪式,请出神主牌来复制一份交与你带回中山交差,明面上也算圆满完成使命。其余之事你抵死不认,你父皇若无凭据又能拿你如何?”之后任臻果真“力排众议”,从太庙中郑重其事地请出了太祖皇帝的神主牌位交由慕容宝,如此一来,慕容宝纵使对他还有千般埋怨也再挑不出刺来了。
临行前夕,任臻还特地为后燕使团举行了盛大晚宴以践行。慕容熙也在阔别多日之后在长乐宫再一次见到了他与他。
身为西燕最年轻的大将军,拓跋珪无疑是当晚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却难得的不骄不躁,无论是席上众人的恭维夸奖,还是随后的歌舞喧天,衣香鬓影,他面上永远是淡然得体却冰冷的一抹微笑,唯有在高居王座的燕帝慕容冲亲口封赏之时,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
任臻今夜显然颇为高兴,喝了不少,酒酣耳热之际甚至亲自起身下阶,拍着拓跋珪的肩称他“我的大将军”,随之一记踉跄,拓跋珪忙一把撑住皇帝,一旁的内侍总管慌忙要下来搀扶,拓跋珪却冲他一摇头,亲自扶他重登王座,见任臻喝地眼神都有些涣散了,便转身命内侍拿醒酒汤来,刚要趁乱偷偷撤去案上酒壶,却猛地被任臻按住了手腕,他大着舌头瞪他:“你,你做什么?你敢欺君?”
拓跋珪当然不怕此时此刻的他,任他抓着他的手不放,微微一笑道:“不做什么。残酒已冷,替您重温一下这难得的佳酿罢了。这样皇上都要治臣的罪?”任臻总算想到这场宴会还有外人,打了个酒嗝便丢开手去,拓跋珪温酒之际偷偷将酒倒了半斛,注入煮过葛藤的滚水,以为醒酒之用。
底下众臣也正在纵情饮乐,无人注意到上面的情景。唯有慕容熙冷眼旁观,看地一清二楚。他低下头抿了一口早已冰冷的酒水,只觉得胸腑之处的那处旧伤又生生翻腾起来。他忽然放下酒杯,起身离席出殿。
暮春之际,夜风熏人,慕容熙却是心怀烦闷,无以排解。他快步走到花影深处,从袖中摸出一只纸包,打开纸来里面赫然是一枚乌黑的丸药。慕容熙盯着它迟疑了片刻,还是仰起脖子,将药拍入口中。可还来不及吞咽,只觉得后脑勺突遭一击,便猝不及防地将药呕了出来,滴溜溜地在地上转了数圈,随即隐没于黑夜之中。
慕容熙勃然大怒,转身欲骂,却见冯跋在月光下双手抱臂,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冯跋等了许久,慕容熙却还是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忍不住单刀直入道:“我们好不容易离开在即,万不能在此刻再出岔子,您居然在国宴上服食逍遥丸——那虽不是什么剧毒,但药性燥烈,与刀伤肿疮之属相克,你服之百害而无一利,若是激发旧伤甚至会当场咯血!”冯跋忽然灵机一闪,狐疑地看向慕容熙:“莫非殿下是故意在夜宴之上服食逍遥丸?”慕容熙别过脸去,拒绝回答——逍遥丸在后燕贵族之中流行已久,通常是作乐助兴之用,他怎会不知?他就是想在西燕的践行宴会上当众咯血,那么举办宴会的西燕必定难辞其咎,他如今已正式恢复了河西王的身份,且要看看这机关算尽的慕容冲如何对他父皇交代!
冯跋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慕容熙为何要在此时横生枝节——他被俘多日,难道不想尽快得以回国?若只是为了激怒西燕皇帝,却又是为何?他忍不住逼问连连,慕容熙实在不甚其扰,又不愿也不能据实以告,见是左右躲不开了,便干脆转过脸一鼓作气地道:“本王的确不想现在就回国!个中原因难道冯将军不明白么?!”见冯跋似呆在原地,他便一拉衣襟,露出层层包扎的伤口,神色凄惶地诉道:“若无这伤,我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国,可当那日在上林苑里我中箭落马之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恐惧!因为这箭竟来自我的家国!我不知道寻常人家是如何做兄弟的,但是我的兄长却当真欲置我于死地!甚至那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却没人敢明着指责他一句!他毕竟是太子,我怎能不担心此去中山迢迢千里,路上会不会再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