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决珩
梁延是不一样的!
那声音愈被压制挣扎得愈顽强,喋喋不休,翻来覆去,直吵得沈惊鹤头都要疼得裂开。
随你去,爱说就说吧。
沈惊鹤自暴自弃地把书册重重翻到下一页,抬起头瞪大了眼直直盯着学正,看也不看身侧这几日一直犹豫徘徊在自己身上的深沉目光。
例行的晨诵随着日头的渐渐攀高已宣告结束,沈惊鹤一声不吭地将书册一本本放回书箧中,脑中还余留回响着学正四平八稳的讲习声。
他这几日听堂的成效低得很,故而每天晨诵后不是随沈卓轩去成文馆温书,便是和方平之那三人一同去和诸学子们研习经义。这一来二去的,倒是与太学中的学生们都熟稔了不少。
“五哥,我收拾好东西了,咱们走吧。”
沈惊鹤抬起眼,对着隔了几排坐席的沈卓轩遥遥唤道。
一旁正沉默不语收整卷帙的梁延听得他的话声,拿起书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喉头上下微动,咽下一抹难捱的苦涩。他的目光不受控制望向了沈惊鹤的背影,定定看了会儿,终于败下阵似的匆忙收回。
沈卓轩往他们那处瞅了一眼,摇摇头,在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日也不知道那两人是怎么了,明明之前好成那样,如今却如同闹别扭了一般谁也不肯理谁——不对,这话倒也不完全准。至少他几次都看到梁延踌躇着张口想要对自己的弟弟说些什么,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却总是被沈惊鹤仓促匆忙地一转头所打断。
他看着梁延愈发暗下来的脸色和周身冷凝如凛霜的气息,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
这两人到底要较劲到什么时候?算起来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偏生这犟起来的脾性倒还真令夹在中间的他为难。他当然看得出梁延有多想重新跟沈惊鹤说句话,也知道沈惊鹤这几日淡然下总藏不住那一丝心不在焉的惘然低落。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能让这二人如此纠结为难的,想来亦不是什么简单小事。
沈惊鹤已提了书箧远远向自己走来,沈卓轩只得也一拂衣摆站起身,眼含同情地瞥了一眼孤零零怔坐在远处的梁延,同他一起向成文馆行去。
“惊鹤。”绕过一处少人的转角,沈卓轩思忖片刻,偏头轻声道。
沈惊鹤闻言倏然停下脚步,清澈的双眸回望。
“怎么了,五哥?”
沈卓轩微叹口气,关切地盯着他,“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梁小将军自不必提,我亦看得出来,你其实也很珍视与他之间的友谊,对么?”
沈惊鹤沉默一瞬,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声音中却是挟着几分未掩藏好的失落,“五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与他对朋友的定义实在有天渊之别,我实在是……”
“天渊之别?”沈卓轩轻轻按着他的肩,“我不明白,朋友为何需要被定义。同心而共济,始终而如一。你与他既然性情相投,又意趣合鸣,便已可称难得的知交。无论‘朋友’一词如何被释义,你们之间的情谊都不会改变,不是么?”
他又一声长长喟叹,“人生交契,不过相知相惜,可以一心换一心。”
“一心换一心?”沈惊鹤面色怔怔,又在口中低声喃喃着这几个字。良久,他的面容中闪烁过一瞬的挣扎。
“五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好的。”言罢,沈惊鹤抿了抿唇,别过头继续快步向前走去,那笔挺修长的背影却莫名有一丝寥落。
沈卓轩话已至此,却也无法再多说,只能摇摇头跟上去。
然而沈惊鹤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身形,蓦地转头,认真地看向沈卓轩。
“对了,五哥,有一件事或许还当真需要你帮忙……”
西苑,武场内。
梁延手中的雕弓挽若满月,高大的身影如峰峦般在砂砾上投下一片冷峻阴影,鹰隼似的目光牢牢锁定着武场另一端埋于高草中的木靶。
草劲风高,白羽随着弓弦松开的一声嗡鸣如流星飒踏划破空气,骤然惊散云边秋雁,带着威撼边城的力道直中靶心。尖锐的箭头触到木板仍不肯止,挟着气吞山河的力道凶猛向前冲去,直到大半箭身都没过木靶,只将木板上生生破开几道纵横裂痕。
吴钩明霜晓,弓声惊塞鸿。
梁延随手扔下手中的弓,神色暗沉不定。他已经一连射了十数发的羽箭,然而心中左冲右突的那股子郁气仍是未能淋漓尽致发泄出来。可是一旦收手停下,胸口左侧又会重新覆上一阵闷闷的痛。
他烦躁地将拳头捏紧咯咯作响,一拳打在武场旁的高树上。“砰”的一声闷响,那树便身不由己地摇摆震颤起来,萧疏黄叶簌簌落了满地金。
“那并不是友谊,而是同情与保护欲。”
沈惊鹤的话和那静静看过来的悲切眼神不期然再一次浮现在脑海,梁延垂下了眼,那双总是沉稳不见波澜的深邃眼眸竟划过了一丝茫然。
同情?不,他了解少年的自尊,同情是对他的轻蔑。
保护欲?或许吧,可是似乎又不全然是。至少,总有些细小如秋毫的焦躁难耐在心中提醒着他并不是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
梁延皱着眉挪开视线,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正午的骄阳实在太为炙人,明晃晃的日光晃得他心神不宁,却是一时再难分辨刹那间划过的情绪。
……
“六殿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几人就先回去了。”方平之收拾着桌案杂物,还不忘抬头微笑着望着沈惊鹤说道。
“殿下又要留在侧院温书么?”开口的是田徽,他向来是个活泼的性子,此时与沈惊鹤相熟后自然便少了几分敬而远之的顾忌。他转转眼珠,跳过去一拍不远处早已拿好书箧等着他们的朱善,“看看人家殿下,再看看你!再不抓紧多读读书,小心几日后的月试掉下优档!”
朱善躲闪不及,被他拍了个正着,却只是憨笑着摸了摸脑袋,抿着唇没再开口。
沈惊鹤轻笑着摆摆头,“朱善每日都踏踏实实地温习功课,我看啊,有这闲工夫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田徽眨了眨眼,皱起了一张脸,“唉,殿下你已经这么聪明了,还要每日留下温习到这么晚,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呀!”
方平之顺手卷起书卷轻拍了下他的头,“你当殿下像你一样,竟日里惯会耍嘴皮子。月试在即,还不快回去好生将书翻一遍?”
几人又笑着拌了几句嘴,这才互相道别着离开。目送他们走出门后,沈惊鹤独自一人回到侧院内,点起一盏矮灯,借着暖融的亮黄色垂首翻起了书页。
皇帝早前赐予他的玉牌他一直收在身上,有了这块玉牌,他便可在太学下学后仍然留下自己静静温一会儿书,不必担心宫门落锁来不及赶回去。
再过几日便是太学的第一次月试,虽然有前世的诗书打底,但他仍不敢对今世学子们的水平掉以轻心。这段时日学习下来,他已经深深感到自己的学识仍有许多可精进之处。他如今正如涸辙之鱼好不容易得以回到浩瀚汪洋,正尽自己所能地急切吸收着所能触及的一切知识。
暮色一点点攀爬上西窗,满地槐花满树蝉,侧院里的光线正随着天色渐渐变暗。沈惊鹤揉了揉发涩的眼,虽然有灯火衬着,但是温习经义总不如白天时来得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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