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决珩
“公务虽繁忙,罗大人还是要多加保重身体。”梁延看了桌案上那叠文册一眼,好奇地开口,“我们听官署内的师爷道,这几日罗大人似乎在为赈济一事发愁?”
“正是如此,否则下官也不会将两位再次请来叨扰了。”罗光也坐回原处,微微蹙起眉头,“如今我们虽已得了一大笔银钱,然而清点起来仍需要颇费一番时间。府衙中的诸位官吏对于当下银两的去向安排亦是众说纷纭,有说要先用来修补河堤的,也有说要先购买他处粮食供给百姓的。双方各执一词,又都是各有道理,下官一时决断不能,这才想听听六皇子的意见。”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二者孰轻孰重,一时之间竟也不好拿捏。”沈惊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我有一策,或许可供罗大人相参考。修补堤坝款项之中,人力所占之比亦不在少数,我们何不寓赈济于兴作,以工代赈,用粮食雇流民修治吴江。如此一来,不仅修补堤坝的工程可早日完成,饥民得以饱腹,官署亦能将节省下来的这一笔银两支出用在其余惠民的政令上,岂不美哉?”
罗光激动地一拊掌,“一举三得,此计甚妙!六皇子果然聪颖绝伦,下官这就吩咐他们办下去。”
罗光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不消一日,便已连同府衙内的官吏一起将政令颁布了下去。天气晴朗的时辰一日日地多起来,江河长堤上的决口亦是一日日被细心修补好,宽阔厚实的大坝固若金汤,阻挡住了逐渐平静下来的江流。
重新站在那座小山丘上,放眼望去的景象却不再像之前一般四处皆是无边无际的浑浊水流。良田屋舍渐渐还原了它们本来的样貌,亦可见领了官粮的百姓重新回到家中,踩着浅浅一层积水修缮起七零八落的门窗。
“梅雨季已经过去,等到苏郡的城县大都恢复元气之后,我们便可以着手开始研究开改河道的百年大计了。”罗光举目远眺,看着逐渐恢复生机的江南大地,神色一片感慨。
沈惊鹤走到梁延身旁,和他并肩看着底下百姓们忙碌的身影,同样感叹了一句,“是啊,至此水患终于得以平息。滞洪改河与筑渠分流皆是长远之计,不可急于一时。等我与梁将军离开后,罗大人可将周边官吏邀来细细商讨一番,再做最后决定亦不迟。”
虽然早知道水患基本平息之后,南巡的钦差便没有理由不回京城复命。然而看着这些时日来为着江南百姓奔波操劳的二人,罗光心中仍是翻涌起挟着浓浓钦佩的不舍。
“六皇子,梁将军。”罗光朝他们二人深深作了个长揖,语气真切,“下官知道两位皆不是拘泥于小礼之人。然而这一礼,不仅仅代表着下官一人,更是代表着江南大地所有承蒙您恩惠的百姓。下官曾与府衙内专司水利的官吏商讨过,若是您此策得施,不光可保苏郡一带数十余年无水旱之忧,更使江南有利于广收粮食,连年大稔,惠泽一方。”
“我们只不过是提出粗略的建议罢了,若是当真能造福一方百姓,那亦是由于罗大人日后一如往昔的勤勉爱民、踏实肯干。”沈惊鹤同梁延相视一笑,转过头谦逊而道,“这几条计策便留给罗大人了,相信苏郡有了新的一位父母官,必将政通人和,好景更甚。”
……
沈惊鹤走的那一天,万民相送。苏郡全郡的百姓和闻讯赶来的周边乡民,都争先恐后涌到城中街上为他送行,住得远的更是一早就顶着昏暗迷蒙的天色出发,只为了能一送这个为他们平息水患又开仓放粮的大恩人。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满了摩肩擦踵的人群,他们都尽力高举着手中的土产吃食往车队前凑,想要送给几人路上裹腹。有不少人更是泣拥马首,瞻恋地遮道不舍得使他们离去,口中迭声感谢称颂着他们的功绩。
沈惊鹤如今在江南的声望,已绝非如日中天区区一词便可蔽之。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梁延不辞辛劳的奔波,众人皆是有目共睹,口口相传,更不要说他还一举连根拽起了江南大大小小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贪官污吏。江南的百姓苦于他们的欺压久矣,如今朝廷终于重重出手惩治,又新令一位廉洁清官走马上任,这些民众们又怎能不欢欣雀跃,感激不已?
马车前精神抖擞的骏马高声嘶鸣着,在长街上原地小步挪动着马蹄。包裹干粮俱已打点整理好,整整齐齐堆在车队中,侍从与护卫亦俱是整装待发,各归其位。
罗光一路相陪着沈惊鹤和梁延走到车队之前,再三郑重许诺着他将务必不负两人的期许,悉心管辖打理苏郡一带,早日将吴江浚其流,开其源,以绝水患。
沈惊鹤止住步子,笑着同他挥手作别,“罗大人的能力,我们自然是放心至极。若得了机会,指不定哪天我们还能重新来江南看看。届时,还要劳烦罗大人相招待了。”
梁延一翻身利落上马,看向他们这处,也是洒然一笑,“到时的接风宴,我必不再因吹了风头疼而早早歇下,却是无端错过大半程宴饮了。”
听到梁延提起早前彼此的误会,三人又是颇为感慨地释然一笑,彼此所叹良多。
“时辰已差不多至了,罗大人,我们便先启程了。”
沈惊鹤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浅笑着同夹道相送的熙攘人群一颔首,转首朝罗光说道。
罗光抖了抖袍袖,正色朝两人拱手道别,“六皇子,梁将军,一路顺风!”
冲他点了点头,沈惊鹤刚要扶着车壁踏上马车,却忽然心中一紧,若有所感地抬头朝城门外望去。
平地远远地惊起一股烟尘,一匹显然已跑得疲惫不已的骏马正撒开蹄子狂奔而来。颠簸的马背上坐着一个信使模样的小吏,一手高举着火漆封缄的信函,喘着粗气,焦急万分。
“报——京城急报!京城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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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围在街道两侧的百姓被这一声高呼所惊, 略有不安地左右纷纷议论了起来。嘈杂的话语声与疑问声交迭响起, 落在沈惊鹤耳畔,却仿佛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幔, 倒教人难以分神去听清。
那奔马的速度快得很,一转眼就越过了重重人群, 直朝车队中冲来。
沈惊鹤瞳孔中倒映着骏马愈来愈近的疾影,心中忽然不知为何攀爬蔓延开了一丝慌乱,仿佛冥冥之中上天赐给他如此一种玄妙的预感, 昭示着即将送到自己手上的那封急报, 又将带来怎样不祥的字眼。
小吏终于骑着那匹已几乎已要口吐白沫的奔马闯到近前, 他也顾不得行礼,只是将信函匆忙奉到沈惊鹤手中, 不住大口喘着气,“六皇子,这……这是宫中送来的急报, 让您务必、务必加快行程回宫!”
薄薄的信封摸上去有一种冰冷的质感, 不厚, 此时却仿佛重逾千斤。
沈惊鹤拿着信函的手莫名地开始有些发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动手拆信。临启封时,忽然又有些不安地转头看向一旁的梁延, 仿佛想从他神情凝重的面容上寻求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慰藉。
“没事的,我在。”
梁延看他染上了惶然的眸子, 不自知地流露出一抹乞求而脆弱的神色。他心中动容, 索性一翻身下了马背, 走到沈惊鹤身边紧紧贴着他的肩膀而站,偏了头低声许诺。
他借着袖袍的遮掩有力地握了一下沈惊鹤的手腕,没有其余的言语,却让沈惊鹤因烦乱而躁动不已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沈惊鹤接过拆信用的薄刃,一点点将封口划开,直到露出里头薄薄的一层信纸。
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赤红烈火一般灼烧刺痛着双目——
皇后腹痛不已,咳血连连,太医诊断旧疾复发,危在旦夕。速归。
短短二十四个字,却几乎要在刹那间夺去他全部呼吸。
梁延站在他身旁,自然也是一字不落将信纸上的内容尽收眼底。他因惊异与沉痛睁大了双目,然而下一秒他却迅速反应过来,这行字眼对于与皇后朝夕相伴了四年的沈惊鹤而言,又将会是怎样的一道晴天霹雳。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惊鹤,伸手想要扶住他或许会因难以承受而骤然脱力的身子。
——然而沈惊鹤却直直地挺立于原处,绷紧的脊背比巉岩上傲雪经霜的修竹还要笔挺。他不发一言从信纸间抬起眼,眸中神色变幻莫名,紧紧捏着信笺的手指却早将这片白纸蹂丨躏得褶皱不堪。
“上马,我们启程。”
微带沙哑的嗓音开口,抛下这一句后,他看也不看身后的车队,牵过最近的一匹马就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箭一般朝城外疾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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