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非非非
他颤抖地深吸一口气,呼出,头脑痛如针扎。
他之前甚至忘了呼吸。
看他刚才的样子:慌乱、虚弱€€€€无能为力。
可怜可笑。
如果出什么意外,他甚至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荆雪尘就着朦胧天光,感觉商梦阮脸色有点不对。他跳出井口,见他浑身沾满雪粉,面色更是苍白如雪,顿时急道:“阮哥哥,你怎么了?”
商梦阮额间冷汗直冒,太阳穴青筋抽搐,肉眼可见地忍受着极痛。
他眼眶通红如血,直勾勾盯着少年。
荆雪尘被吓坏了,赶忙抱住他,双手按摩着他的头部,轻声安慰道:“我在呢,我没事。别怕,嘘,放宽心。”
片刻沉寂之后,商梦阮移开目光,沉沉闭上眼。
荆雪尘见他情况好转,便想把他抱回轮椅。
商梦阮却挡开他的手,垂眸道:“不必。”
他嗓音冷淡克制,荆雪尘看着他挣扎着爬上轮椅,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阮哥哥?”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商梦阮没有看他,道:“乾元秘境本体是星洲仙尊升仙时留下的法器,法器被他炼制成秘境,留给后世。若能在此地找出法器真身,或许能找到幻境的线索。”
这些信息荆雪尘闻所未闻,失忆的商梦阮当然也不可能获知,所以……
“师父。”荆雪尘轻声道。
商梦阮终于抬起头与少年对视,那双眸子看起来与之前并无不同,但火热却被冰寒覆盖,没入深不见底的寒渊中。
“嗯。”商梦阮应下。
荆雪尘呆呆站着,他把手放在心脏上方,感觉那里空了一块。
若是不久前他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表情,他的阮哥哥一定会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轻声问他有没有吓到。或者责备他为什么不小心,生气得很了还要打他屁股。
但他的师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荆雪尘空落落站了一会儿,垂头道:“我去洗衣服。”
他背过身摇动井边辘轳,木桶满盛冰冷的水,晃晃悠悠往上吊。
在辘轳粗哑的嘎吱声中,他听到商梦阮的轮椅在雪地上渐行渐远。
片刻之后,荆雪尘恶狠狠地搓洗着盆里的被子,一双手冻得通红。
师父的记忆回来了,他们很快就能离开幻境,所有的一切都在回归正轨。
所以有什么可难受的呢?简直是莫名其妙。
说到底,之前那大半年的时光,也不过是梦境而已。都是假的,商梦阮的梦醒了,他更没有沉溺其中的道理。
至于梦境留下的痕迹……
少年微怔,指尖缓缓划过唇瓣。
商梦阮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也会被逐渐忘掉吗?
荆雪尘又发了一会儿呆,“啪啪”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才重新振作起来。
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不说€€€€即便是师父,刚刚对他也过分冷漠了吧!
荆雪尘鼓起腮帮子,打算生商梦阮的气。
他气鼓鼓地跑到外面觅食,大吃大喝了一顿才气鼓鼓地回来。
回屋之后,他才发现商梦阮正坐在榻上等他,面前小桌上放了一盘残棋。
他面容冷淡,仿佛全神贯注地投入棋局之中,根本没注意到荆雪尘的到来。
荆雪尘带着一身寒气,“啪唧”一声坐在他对面,抱着手臂瞪他。
“灶台里闷着炖肉。”商梦阮看着棋盘。
荆雪尘闻到了肉香味儿,想象到他师父坐着轮椅纡尊降贵给他炖肉吃的模样,气就消了一半。
但他仍旧很不爽师父那副目中无豹的样子,便道:“我在外面吃过了。”
顿了顿,又小声赌气:“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商梦阮终于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荆雪尘被他那一眼扫过,眉梢跳了跳,惺惺放下了胳膊。
珠玉磕碰声响起,商梦阮将棋盘上的黑白二子收入棋笥中,指节敲了敲棋盘。
那是示意荆雪尘先落子的意思,念及他是初学,商梦阮每局都会先让他三子。
他这反应,倒是和荆雪尘想象的大相径庭。
荆雪尘以为,只有阮哥哥才会有闲情逸致教他这些“无用”之学,而冰块师父只关心他修炼如何、会不会防身自保、能不能保护好未来的妖丹。
结果,师父恢复记忆之后要他做的两件事,竟然第一件是“吃肉”,第二件是“弈棋”。
这种时候,师父和阮哥哥又难以分清,让荆雪尘十分迷惑。
他心不在焉地“啪啪”落子,一盘棋下得稀烂。
商梦阮略微蹙眉。
“你在走神。”他眼看着少年瞎走了一步棋,“弈棋应慎重,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
这个词在荆雪尘脑海中点起一缕微光。
他脱口而出:“那师父后悔了吗?”
有没有后悔在失忆的时候抱着他睡?有没有后悔亲吻他,温柔地唤他“夫人”?
刚问出口,荆雪尘便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冲动。那些事本该避过不提,随着时间慢慢被遗忘,现在却被拎到台面上,逼迫他们一起回忆那段混乱的时光。
但他太迫切地想知道师父对那些事的态度了。
荆雪尘紧紧盯着商梦阮的眼睛,不让它们离开。
从前他心里是有些害怕和商梦阮对视的,仿佛对视得太久,便会被什么东西连皮带骨地吃掉。
然而这一次,他心中涌起了无穷的勇气,势要挖掘出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
他想知道商梦阮的想法。他想与他心意相通。
灶中柴火于细微中炸裂,迸出点点火花。
不知过了多久,商梦阮率先移开视线。
荆雪尘耳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声,他也垂下眸子,掩住其中闪烁的光芒。
那场对视,是他赢了。
获胜者得到了他想知道答案€€€€师父清晰地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事。
那些回忆不但扰动了少年的心曲,亦在心如止水的仙君眼里,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荆雪尘捕捉到了那些痕迹,心里很开心,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时商梦阮想拿“报酬”的时候,他断定师父一定会后悔,商梦阮却道“那是以后的我该考虑的事”。
现在想来,恢复记忆之后最该头疼的不应该是商梦阮本人嘛!他一只雪豹妖有什么可操心的?白嫖了美人又白嫖了美人烹的肉,怎么看也是他荆雪尘赚!
他心情非常愉悦,静下心之后,弈棋也认真起来,甚至还盘算着下完这盘棋,就去吃光师父炖的肉。
反观商梦阮,棋路倒是少见地乱了起来。
在让三子的情况下,师徒二人竟然打成了和局。
荆雪尘心满意足地下榻跑去吃肉,临到门边,却听商梦阮问道:“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姓氏吗?”
荆雪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不过他感觉这不是什么秘密,便答道:“荆。”
他等了一小会儿没有等到师父的回应,便没想太多,打帘子出去。
只留商梦阮一人,面对一桌黑白二子缠绵交锋,孑然独坐。
€€€€€€€€
雪尘对狰的感情如此明显,他早该有所察觉。
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个在天鸢宗弟子的记忆中惨死于刑罚的孩子,竟然阴差阳错又回到他身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雪尘和他母亲长得很像。
雪尘……
室内寂静无人,商梦阮脊背剧烈颤抖,沉沉伏倒。
他压抑着自己的喘息,闭上眼眸。
闭眼之前,他双眸中掠过一抹水泽。
在商氏一族事变当夜,天鸢宗还未攻破章莪山之前,荆霖,雪尘的生母,那个美丽的女人预感到她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她抱着满眼懵懂的孩子,盯着狰的眼睛,郑重地向他要一个承诺。
“商未央已逝,我坚持不了太久。如果我不在了,阿阮,你一定要保护他到长大成人,要像亲弟弟那样保护他,好吗?”
商梦阮舒展长尾,将孩子拢在自己身下,用额头的角蹭他的脸。
小孩痒得咯咯直笑。
荆霖注视着他,神情柔软。半晌她轻声道:“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他能远离修仙界,在凡间生活。”
很快她就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真是痴人说梦。忘掉它吧,梦阮。”
她一辈子都没踏出过章莪山,临死前的遗嘱也只是希望儿子能好好活下去。
商梦阮应下这个承诺,却没能实现。
他都对雪尘做了些什么?
把他遗落在那片荒原,没能及时救他出来。即便重逢,又没认出他,让他修习莲华九歌诀,甚至还对他生出荒诞的妄想。
商梦阮拳头紧攥,手背暴起青色血管,指甲扎入手心,流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