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 第104章

作者:月色白如墨 标签: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灵异神怪 玄幻灵异

  但是事实上,他非常地年轻,神情中甚至总带着些大病初愈的倦态,容色是苍白的,目光中静默死气,好似尘间隐士。

  世上俗事都早已与他无关,他也与任何俗事无关。

  不知是什么将他留在了这里。

  听闻徒儿声音,他微微转过头,看着言晋手中棋盘。

  言晋脸上满是愧色:“师父教过的倾覆天下的谋略,徒儿半成也没有学会。”

  雪衣人的神情淡淡的,他的声音很低,像闲庭信步的隐士,低哑问道:

  “既然没有学会,何不好好花时间在功课上,还总是跑出去与人寻滋斗殴?”

  “徒儿错了。”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头低得更深:“师父罚徒儿吧。……只要师父不要不要徒儿。”

  楚渊看着这在旁人口中“狼兽幼崽”“千万留不得”的银面少年,他已经十九岁了,眉眼长开,有时候颦蹙之间,有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凌厉意味。

  距离他最初将他捡回来,带在身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但是楚渊也并不想责罚他,他的手边偎着一只小狐狸,火红的皮毛,四肢是墨黑的。

  这原本是楚渊养的,但是和言晋一起待久了,每次楚渊被言晋惹得生气,它就蹭在楚渊身边,替言晋求情。

  楚渊极轻地苦笑了一下,抚着小狐狸头顶:

  “你每次都这样闯祸,有一日我不在了,又该有谁护着你呢?”

  “师父!”

  言晋出声:“您……您不要这样说。”

  “我活不了多久的。”

  楚渊却淡淡说,好似这并不是一个秘密,他也早已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每一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年槿花开放的时候。”

  银面少年的拳垂在身侧微微握紧。

  楚渊坐在檐下,他的目光看着很远的地方,容色已经很苍白了。

  垂眼时,乌黑蜷长的眼睫极快一眨,显出一种犹如琉璃般易碎的特质。

  ——他就像一只倦鸟般被困在这深宫。

  任何人都以为观星阁的少阁主是贪图权势,媚惑君王的人,为了无上尊荣留在这星野之都。

  但只有言晋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罢了。

  “师父……”

  少年嗫嚅着唇,良久还是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道:“我们离开吧。我们回观星阁去,回思南山。天下偌大,总有适宜您安居的地方,这黄金笼一样的深宫,不要再管它!”

  然而楚渊听到这样孩子一样的话,微微笑了起来。

  他指着檐外碧如一洗的天空——

  那里用常人的眼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是厚厚的洁白的云层,但是对楚渊而言,他早已将所有星辰的宫宿都熟记于心,即便再白天,落入他眼帘的,也一如夜晚般清晰澄澈的命轨。

  “那里有一颗推不出轨迹的星宿。”

  楚渊压低声说:“我在牵制着它……我是它的剑鞘!若我离开星野之都,盛泱覆灭,也许只是在顷刻之间。”

  言晋大骇,似乎从未听师父说起过这样可怖的事情。

  然而楚渊只是淡淡的,似乎从未开过口那样,将方才泄露的一国之命的天机就这么轻描淡写带过。

  他叹了口气,将红色的小狐狸九九从膝上放下来,走去言晋身边。

  碧萝树粗壮的枝干用力地向外伸展开去,宽大的叶子层层叠叠,没有一丝缕的光透下来。

  楚渊站在这树下,凉爽的阴影落在他的白衣上。

  他俯下身,轻轻拈起棋盒中的一颗黑子,投在乾坤盘上。

  刹那间,乾坤盘中的困局在刹那中解去,败下的白子周遭泅出鲜血,犹如真的战场那般,将充当疆土的棋盘缓缓染红。

  言晋也终于解开禁锢,不用像方才那样保持着一个打坐的姿势,脊背猛地松懈弯曲。

  楚渊因为俯身的姿势,一缕长而柔软的乌发落在他的手背上。

  “每次打架,都是那群世家子先挑衅得你。”

  楚渊轻声说。

  他直起身,在言晋头上轻轻抚了抚:“我知道,所以从不处罚你。”

  “可是……你也不该下手那么重。”顿了顿,楚渊接着说道:“将世家子弟的鼻梁骨也打断了,他们的父亲找上门来,我会很为难的。”

  言晋感受头顶传来的微微暖意,没有说话。

  可是,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挑衅我。师父。

  言晋在心中说:因为他们嫉妒您对我的独宠与偏爱,想要与我争夺在您心目中的位置。付出一根鼻梁骨的代价……已经算很轻的了。

  晌午后无人的庭院很安静。

  稍时,有一声宫人的高声禀告,“陛下驾到——”

  楚渊才如猛然惊醒过来似的,猛然挥袖,咳嗽着回到房内去,低哑吩咐言晋:

  “拦住他,我不见。”

  言晋称“是”,只看着楚渊的背影。

  那背影消瘦至极,风将白衣吹鼓的时候,会勾勒出那衣衫下单薄的肩膀轮廓。

  但言晋知道,楚渊此时的眼睛里,定然是充满了悲伤的。

  他见过那神色很多次——

  每次沉宴来求瑕台遭拒,落寞地在外头静立等待,或者漫缓慢离去的时候,楚渊的眼睛里都是难过的。

  言晋不知道为什么,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楚渊说过的话——

  他苟延残喘留在这里,是为了守住盛泱的江山。

  沉宴的江山。

  可是沉宴似乎并不知道。

  言晋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样的一回事。

  但是他很不高兴。

  ……

  镇国府,祠堂中。

  夜已经沉下来了,整个镇国府中都黑漆漆的。

  巡逻的护院们挑着灯笼,在列着队巡视,其余的厢房偏院里都暗下去了。

  银止川抱着坛酒,坐在祠堂中,喝得烂醉。

  这已经是他近来第二次喝至酩酊了。

  在这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放肆饮酒,如果镇国公还活着,只怕又要被他气得半死,斥责这不守规矩的幺子有辱门楣。

  然而此时,他们都化成了一块块漆黑的灵牌,无声地注视着银止川。

  只能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后辈,癫狂又孤独地痛饮着。

  “哥,照月要嫁人了。”

  银止川抱着排行第四的银止行牌位,囫囵不清道:“秦歌喜欢她……你要将她抢回来么?”

  他痴痴地笑,拇指缓缓摩挲过漆黑的令牌,眼帘里一片朦胧。

  “当初你多喜欢她呵……”

  银止川说:“你叮嘱我替你收好她的信笺,等你回来自己拆……这一等,可就七年过去了……!”

  那些寄来时带着水沉香脂粉味的信笺,只怕也早已在时光中散尽了香气吧?

  银止川记得每次门房通报有人来信,银止行就傻呵呵跑去瞧的模样。那样澄澈的少年人心性,他们兄弟之间常打赌,老四会是他们中最早成婚的那个。

  “这是你的剑。”

  银止川摸索着身边一柄长剑,“当啷”一声往供桌前掷去——

  “这是你当初为博照月姑娘一笑,舞得那把剑吧?”

  银止川低低地笑:“你这剑法,万军之中取敌将之首也取得,但再怎么绝世的剑法,不能取得心悦的姑娘欢心,又有什么用?”

  他们银家儿郎都是顶风流的。

  当初银止行为追求秋水阁的小花娘,曾在秋水阁对面的君子楼上舞剑。四十八式“何以归”,惊如白虹,放似狂歌,星野之都内有多少闺秀小姐,都推窗而望。

  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

  银止川抱着剑,循着记忆的节拍,在冷刃上轻轻地敲击着。

  一下一下,弹剑而唱。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唱至最后一句,银止川骤然大笑起来,举着酒坛,从空中洒洒淋下。三分之一入他口中,其余的尽濡进他的银白衣领里。

  银止川低哑地哭出声来,因为他曾经恣意风流的兄长再也回不来了,而他心爱的姑娘也即将嫁给别人。

  即便他帮秦歌从朱世丰府中要回了照月,他四哥也永远地失去了照月。

  在照月心里,他四哥是和所有银家人一样的逃兵,罪臣。

  在遥远的沧澜,活该被燕启人枭首于阵前,头颅以一根长戟挑着,永远注视着那冰天雪地的荒野。

  再怎么极目远眺,魂魄也看不到归家的地方。

  “银止川。”

  静默中,银止川喝得眼帘朦胧,神志也不太清楚了。恍惚中却听见耳旁有人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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