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言晋焦急道,他着急去碰楚渊的脸,周围的弟子面面相觑——
楚渊曾是观星神侍,除了先帝任何人不得近身,即便后来已经破身,也是除了言晋其他人不得轻易靠近。
言晋用衣袖擦去楚渊脸上的酒水,又仔细地用手帕沾了清水给他洗眼睛,直到楚渊的咳嗽平息了,他才直起身来。
钦天监的人仍在旁侧看着,仿佛在无关痛痒地欣赏楚渊狼狈的模样。
从前怀着仇恨,总是暗骂观星阁的神侍们狐媚惑主,但而今真的靠楚渊极近,也除去了那些碍人的珠帘之后,他们才蓦然发现,不得不承认,倘若自己是君主,或许也会难以克制地动心……!
白袍人清冷温和,鬓角乌发上满是酒水,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样子,却让人在看到他微微喘息时心中忍不住地一动。
他眉心的殷红十字印暗示了曾经的尊贵,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尊贵啊……甚至踩到他影子的人,都会被砍去双足!
但是这样的人,却让人破坏了他的完整,将一个神明从天坛拉入尘间!
“楚渊阁主。”
钦天监太史笑微微道:“您还好么?”
楚渊轻笑了声,抬起眼,平平朝上看去,太史站在他面前,楚渊坐在小案后。
“真是败落啊。”
他喃喃说:“堂堂钦天监,竟要靠这样的手段来排除异己。你们现今还有能生得出掌心焰的人么?”
太史脸色一变,不愉道:“与你无关。”
“——来人,符咒清液!”
第二碗兑了飞灰的凉水朝楚渊面上洒去,但是这一次楚渊有准备得多,眼睛与唇都闭上了,面颊在符液泼来时微微侧过,闪开了一些。“已经够了!”
眼见他们得寸进尺,要将第三碗混了各类牲畜的颈血也泼到楚渊脸上,言晋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在那术士手捧的瓷坛底上,将那瓷坛“哗啦”一声踢得粉碎——!
“说什么驱除妖邪,要真有妖邪,凭你们一个结界都破不了的本事驱除得了么!?”
他骂道:“恐怕阵前会跑得比任何人都要快吧?”
“话不能这么说……”
太史道:“你是何人,有什么身份能——”
“他没有身份将你们打出去,我总可以将你们名正言顺打出去罢?”
正两相对峙间,宫殿外传来一声调笑不羁的声音。
银止川抱臂,懒洋洋从宫门外一路走进来。
他沿途左右侧目看着周围被闹得一团糟的景象,简直直皱眉头。
“你们是收了朱世丰多少钱?”
他啧声道:“闹成这个样子,是决心把命搭进去也心甘情愿了罢?”
“……”
钦天监术士们互相看着彼此,太史道:“我们此番前来,是有陛下旨……”
“手谕呢,拿出来看看。”
银止川道:“沉宴让你们这么做的?他知道你们如此胡来?只怕是你们得了鸡毛当令牌,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就跑来撒野罢?”
术士们脸上青青白白,脸色都不大好看。
“赶紧滚出去。”
银止川说:“见好就收得了,不要逼本公子这样心中向善的人动粗。”
钦天监受莫辰庭支使而来,他给太史的许诺是将借此事恢复钦天监在朝野中的地位,不日观星阁将重新恢复到钦天监麾下。
被沉宴惦记打压了许久的世族们,会借此事一举反击。
但是……凡事都不能绝对,万一没有成事,未来岂不无路可走?
太史与监中术士们神色几番变换,终究缓缓退去:
“……我等会将情况如实向陛下禀告的!”
禀告,当然得向沉宴禀告。
事发时沉宴正在上朝,被朝中一众老东西纠缠不休。迫不得已下了容许钦天监进惊华宫“驱邪”的口谕,却没想到他们会直奔求瑕台,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胆大妄为!”
听闻消息赶来的沉宴,一击踢翻了倒在纸门前的小案,怒道:“他们这是想借机敲打朕什么?!”
小仆们不敢应声,观星阁的弟子们都在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将钦天监的人打翻推乱的屏风桌椅恢复原位。
庭院里有一圃冥生兰,都鱼希读伽被踩坏了。蔫嗒嗒的淡紫色花草倒伏在土盆中,几个少年蹲在一旁,正在努力地将它们重新栽培进土里。
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缩在笼中,受惊地龇着牙。
只是人们现在都极为忙碌,纷纷走来走去,一时也没有人来得及抚慰抚慰它。
言晋静静地给楚渊清洗了头发和脸颊,沉宴想过来帮忙的时候,他看了沉宴一眼,那一眼又黑又静,充满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像还没有长大的狼崽,在隐忍地咬牙记住仇人的样子。
沉宴心里微微惊动了一下,蹙起眉头——
他早知道这个小徒儿不待见自己,但平常他都是极其压抑的。没有像而今这般直白露骨地显露。
但那目光只是一瞬,很快言晋就收起巾帕和木盆,漠然地退出门外去了。
银止川靠在门框上,看到了这一切,他极轻微地眯了眯眼,问:
“这就是楚渊收的那唯一一个关门徒弟?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么?”
“不知道。”
旁侧一个观星阁的弟子答道:“言师兄是少阁主从外头捡回来的。捡回来时就带着面具,谁也没见过他的模样。说是毁容了。”
“哦——”
银止川拉长了声音,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和楚渊很亲密啊,”他又说:“楚渊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吗?”
“是啊。”
少年答:“当初少阁主破戒,所有人都先怀疑的言师兄……但是那时言师兄才只有十四岁,又在千里之外的思南山,少阁主是独自来星野之都遭人破身的。这才洗清了嫌疑。”
银止川点点头,没有再发问。
倒是在庭院花树下闲坐的西淮看着言晋的背影,略微蹙起眉头,心里微微一动。
房内,沉宴和楚渊正在沉默相对。
沉宴原想帮他洗洗头发,或者做点什么,但是楚渊什么也不让他动。
“对不起。”
良久,沉宴说:“我以为他们是到宫里做些乌烟瘴气的法事,没想到会闹到你这里来。”
楚渊摇头,只淡声道:“没关系。”
银止川曾打趣儿所谓帝王术,就是制衡术。为君王者,就是一个分肉的狮王。
如果分的均匀呢,就风平浪静,分得不均匀,则腥风血雨。他们永远都是动用一方势力,制衡另一方势力。让领地里的每一头狮子都不至于过于凶猛,威胁到自己,而又不能整治得整个国家死气沉沉。
沉宴现今就有种自己未能制衡好朝野,从而致使所爱之人被他人欺辱的愤懑感。
“你……你怎么不等一等。”
沉宴低声说:“哪怕叫人传个信……我万不会叫他们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满是懊恼和疼惜,他想碰一碰楚渊,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只愤怒地揪紧了膝上的螭龙玄袍。
“神女河石像裂沉,或许本就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楚渊淡声道:“世家大族们对你登基以来的种种打压手段早有不满,这是他们意图反抗的一个开端而已……一味硬抗,只会叫你愈来愈累……两碗水而已,又不是没有淋过雨。……我不想你那麼累了。”
沉宴心口感到一阵闷闷的堵塞,良久,他轻轻捧起楚渊的手,低哑声说:
“羡鱼,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楚渊笑了一下,看着他:“陛下不是说我们是挚友么?”
“——我心里也是将陛下当做挚友的,好友之间,自当如此。”
沉宴默然摇头,楚渊抽出手,将他脖颈处的龙袍领口仔细理了理:
“国运至此……我知道的,陛下已经很艰难了。这般国情,落到谁的手上,都不会比您做的更好。”
“要是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就好了。”
沉宴再一次说:“‘七杀’和‘贪狼’。三星之中,是谁会灭亡盛泱……若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除掉他,我们又何必忍得如此憋屈?……羡鱼,你真的不能看到那两个人的身份吗。”
楚渊的手僵了一下,但随即他摇摇头:
“……是啊,我看不到。”
第89章 客青衫 38
沉宴和楚渊说话的时候,银止川在看西淮。
求瑕台外,银止川靠在宫门边上,微微抱臂,西淮坐在庭院的石椅上。
一颗高至参天的花树不住飘下落花来,落在石桌上,落在西淮的白衣上。
连他的乌发间也停了几片。
银止川看着他,西淮不知在想什么,手无意识地拈着落花,一片一片地堆在一起,只捧出一个小山堆来。
“猜猜我是谁。”
银止川走过去,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笑着问。
西淮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勾了勾唇角,也不挣扎,道:
“全世界最无聊的人。”
银止川“嘁”了声,走到他身边去,坐下后十分可恶地一伸手指头,将西淮方才堆得花瓣小山堆都推到了。
“你做这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