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年幼时,慕子翎不知道“公子隐”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慕怀安有名字,堂兄们也有名字,他却只有“凤凰儿”一个小名。
后来渐渐地,他从仆从和小奴们七嘴八舌的闲谈中拼凑出来了,才知道“公子隐”这个封号,从来不被寄予过祝福;自己没有名字,也是因为他父王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他存在。
“……为什么问这个?”
慕子翎睁开眼,转过身去望着秦绎:“……我娘叫我凤凰儿。”
秦绎注视着少年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睛又清又亮,好像天际散落下的碎星。
他搂着怀中像一团小棉花一般的身体,轻笑道:“好,凤凰儿。我记住了,我会去找你的。”
“真的么?”
听他这么说,慕子翎却突然像来了精神,他仰头注视着秦绎:“你什么时候来?……我在云燕,你要带我去梁成么?”
秦绎微笑着:“你愿意和我去梁成么?”
“想。”
慕子翎几乎毫不犹豫地说:“你要做荷叶莲子蒸给我吃。我也想看你们梁成的白茶花。……我现在就跟你去梁成吧,我不想回云燕了。”
秦绎却笑了起来,觉得他果真像个小孩,说话做事都是想到哪里是哪里。
“……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公子,是么?”
秦绎摩挲着慕子翎的发顶,想起他举手投足中透出的那种天然的与众不同的气质,轻叹道:“我这么贸贸然带你回去,不太好……而且我家现在很乱,你跟我回去很危险。等我把那些讨厌的人都赶出门了,再去找你,好不好?”
慕子翎有些失落,他想,他不愿意回去。慕怀安的长命锁还没有着落,回去说不定会死。
可是秦绎又不答应现在就带他去梁成,更何况他还救过他。
“我住在乌莲宫。”
慕子翎只得低声道:“你要快些来……你救了我,我的性命是你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我死。”
秦绎笑了笑,觉得这个小孩的脑子里为何总是塞满了生生死死的观念。
好像下一刻就会随时死去似的。
他道:“好,我会把那些不应该留在我家里的人都赶出去,然后立刻去找你,好么?”
慕子翎点点头,又问:“梁成是什么样子?”
“梁成很大,在中陆的西南边,东边有黄沙落日的赤枫关,南边和你们云燕接壤。”
秦绎轻声道:“西边是浣湖江,每年夏季都会潮汐。梁成不会下雪,但冬天依然很冷,早晨起来,窗子上会有白霜。”
“白霜?”
“嗯。”
秦绎道:“因为外头冷,屋里烤着炭火,霜重了的时候,窗纸都会弄湿。”
“噢。”
慕子翎想,他没见过白霜,事实上在来江州之前,他连莲蓬和糖球也没有见过。“……那如果领不到炭火怎么办。”
秦绎笑了起来,想他堂堂梁成王宫怎么会没有炭火。道:“不会的。如果你去了,每日都有人将炭火送到你的寝间,还有莲子蒸。”
慕子翎垂着眼,却在心中想,其实没有莲子蒸和炭火也没有所谓,他只想每晚有人能抱着他睡觉。
“好罢……那你要快些来。”
最后,慕子翎又问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眼睛渐渐困了,沉得睁也睁不开,喃喃叮嘱着:“我会等你。”
秦绎看着怀里的小人,俊朗的眉眼中带了一点轻微的笑意。
“不会让你等很久。”
他说:“来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来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慕子翎模糊地听着,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记忆里,却再也没有忘记。
……只要能活到明年暮春,就能离开云燕了。
这几乎成了支撑他挣扎着活下去的执念。
后来,慕子翎还是排斥无助又别无选择地回到了云燕,果不其然,一进乌莲宫,他就被关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被剥夺了“公子”的身份。
他蜷在一个冰冷坚硬的铁笼中,脖颈和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锁链——
枷锁磨得他脚踝和咽喉上都起了水泡,每晚睡觉都硌得慌。
但是没关系,慕子翎想,只要等到明年三月,那个救了他的少年就会来带他离开了。
尽管他没有告诉慕子翎他的名字,他的家乡,他的父亲是在哪里做着生意。但是慕子翎相信,他会来的。
毕竟他的怀抱那么暖和。
可是慕子翎同样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秦绎在江州西湖打听了个遍,最后找到那名曾向他贩卖糖葫芦的小贩,以高价赎回了他抵给小贩的玉佩。
而他从哥哥那处偷来,象征着太子地位的玉佩,背面写着两个字——
怀安。
……
“梁王陛下远道而来,小王倍感荣幸。”
半年后,梁成君王甍逝,嫡太子继位,登基后的第一个月,这位梁成的新君就亲自造访了云燕。
秦绎从高大漂亮的骏马上下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众多陌生的面孔。
那时他已经度过了最腥风血雨的时光,走到了权利的顶峰,将整个梁成都握到了自己手中。
他已经能够来兑现他的承诺了。
秦绎握紧了手中的玉,想。
他看着面前堆着笑,轻易就可看出谄媚的王室贵族们,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也微笑起来,朝他们走过去交谈寒暄。同时在心中默默低念:
怀安,云燕。
而与此同时,慕子翎被锁在囚笼中,无人问津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分不清白天黑夜,那个房间阴暗潮湿,慕子翎总是手脚冰凉。
他原本是一副惊人心魄到见过难忘的美人相,但在这日复一日的磋磨中,逐渐变得比往日更加苍白消瘦,性格也变得越来越阴郁孤僻。
“什么声音?”
只在午间送饭时,慕子翎蓦然问:“外头的,是什么声音?”
这个时候慕子翎已经瘦到连蝴蝶骨都突出得异常厉害了,灰扑扑的白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空荡。
他跪坐在铁笼的栅栏前,伸出非常细瘦伶仃的一只手腕,从笼子的缝隙勉强够到今日的饭菜。
他的锁骨和脚腕上都结了一层血痂,起初磨出来的水泡破掉之后,留了一层浅浅的疤。只是后来又反复磨伤,结痂。
“是欢迎梁成的新君造访的庆典。”
仆从答:“他对怀安殿下十分青睐,王上高兴极了,要大摆三天三夜的歌舞欢迎他。”
“梁成。”
慕子翎喃喃:“……梁成的君王来了?”
“是啊”
仆从说:“与云燕不同,它可是一个国土很大,很强盛的国家呢。倘若能与梁成结为友邦,对云燕将会大有助益。”
“哦。”
慕子翎垂下眼,显然对仆从说的话并不感兴趣。他抱着膝,只出神想,他知道的,梁成在中陆的西南边,东边有黄沙落日的赤枫关,南边和他们云燕接壤,西边是浣湖江,冬天的早晨起来,窗子上还会结白霜……
在这阴暗潮湿的暗室,他一遍遍地回忆着那荷叶尖尖碧绿接天的江州。
想那名将他从冰冷的湖底救起的少年,想他温暖紧紧抱着自己的胸膛,想他对他说“来年暮春,我就去云燕找你”。
那时他披着玄衣少年干燥温暖的衣物,坐在篝火边,看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一晃一晃。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慕子翎问即将跨出门的奴仆:“春天了吗?”
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慕子翎几乎无法感知出时间的流逝,也无法辨别出季节。
可他执着地等待着,是因为那名少年说过“会在来年春花开尽的时候”,来云燕接他。
“春天?”
奴仆一顿,他眯眼瞧着院子中的凤凰树,远处迎接梁成新君的奏乐声正锣鼓喧天。
奴仆一哂,笑道:“小公子,春花都要谢尽啦。”
那时慕子翎坐在坚硬冰冷的铁笼中,孤零零地被留在黑暗阴冷的暗房里。
整个云燕都在庆祝梁成新君的到来,更为他莫名而隐晦的对慕怀安的好感感到激动,喜悦能得到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大国盟友。
慕子翎被所有人遗忘了,他一个人低落与伤心着,想当初说好的那个少年为什么没有来,不是“来年”吗?是他听错了吗?
可事实上,秦绎其实从未失约。
他登-基之后,抛下了一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云燕,赶在最后一枝春花凋谢之前,他要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
第17章 春花谢时 16
秦绎自去过云燕之后,回了梁成也时常往云燕写去书信。
但那些大多都是较为发乎情,止于礼的来往,其中最放肆的句子,也不过秦绎写了十多次信之后,又逢一年暑夏,他夜里听着灌木中虫鸣的窸窣声,又想起了江州篝火旁的一夜,忍不住披衣起来,在窗边案上写下了一句: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而后装进信封,令人连夜送往云燕。
彼时慕怀安捏着薄薄信纸,目光在抬头的“凤凰儿”三个字上长久游离,眉头微微蹙起。
良久后,他提起笔,略有迟疑,身边的云燕王却催促地看着他,慕怀安望了云燕王一眼,云燕王点点头,他才缓缓落笔:
“梁王陛下:
见字如面,近来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