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但是西淮的动作很小心,几乎是一个角一个角地将那小册理好,然后重新收进竹箧中。
——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和西淮的字不一样,叶清明的字清瘦秀雅,有着文人风骨的铮然。看着清秀,但遒劲露尽锋芒。
从沧澜一路北上,西淮身边关于父母阿姊的东西越来越少。只有这本叶清明自当官以来作记录的小册,西淮舍不得丢。觉得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现在果真如此,许多关于盛泱朝野的隐秘记事,西淮都是从这本小册上得到。
他把它和银止川送的绮耳草、小瓷人收在了一处,都在那个最靠里、安全不被人发现的小箱子里。
但实际上,看到这个小册,西淮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身世,可无处不在的往事都在提醒着他:
他……就是做了爹娘阿姊的背叛者吧?他让他们失望了。
他怀着满腔的恶和恨走到星野之都来,走进镇国公府,却在最后一刻懦弱,舍不得挥下匕首。
他眷恋他的血仇给予的温暖;对着一个他本该恨的人,却看见他的眼里星辰明亮夺目。
“逐颜,逐颜——”
正出神间,却听门外有人叫他。西淮抬首,恰见银止川推门而入。
“查清楚了。”
银止川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冷肃,他深吸了一口气,朝西淮说道:“如你所说,所有死后身体里残留有金株的女子,都是河神祭上被选中的‘新娘’。……并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早死去的尸体,身体里同样有刻着官印的金银。”
这实在是一段重大的进展——
起码可以洗清林昆的嫌疑了。
因为林昆在这些尸体死去的时候,还在关山郡,并不在星野之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而这些女子的尸体,也都来自盛泱的世家大族,只要查清是哪个世家大族用尸体藏金株,就能顺藤摸瓜,把赈银贪污的案子一查到底。
“我已经通知星野之都所有女儿卖入贵人府邸,之后失去音讯的平民都来认尸了。”
银止川说:“只是……”
他顿了一下:只是那些女孩死去的模样都太过凄凉,胃里塞满了沉甸甸的金株。以至于最后闭眼时,秀丽的眉宇间都带着痛苦之色。
这样一幅模样被亲人看到,恐怕会肝肠寸断吧?
“不要皱眉。”
正心事重重的时候,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却抚上他眉间。
银止川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旁说道:“你已经替她们找到回家的路了,不必自责忧心。”
西淮真是相当机敏灵慧的人了,他一颗玲珑心,只要愿意,能猜到任何人的心意。
连安慰也安慰得熨帖妥当。
银止川当即一笑,说:“好。”
这几日他们奔波劳累,已经有数天没有亲昵亲近了。
于是银止川顺势捉住西淮的手,在他指端和指缝间亲了亲,轻声说道:“想止川哥哥没有?”
西淮微微一哼笑,用劲儿就要把手抽出来:
“别闹。”
银止川看着他扭头转向桌案,靠在刚及腰胯以下一点点的木案上。
因为侧身回转的缘故,那一把本就纤细至极的腰身更显得柔韧至极。
银止川喉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朝他张开手,眼底沉沉说:“过来。”
“我抱抱。”
然而西淮挑着单薄绯红的眼梢,朝他笑道:
“不,你过来。”
……
银止川和西淮腻歪在一处,床榻旁的窗户开着,有缕缕的清风钻进来。
躺着时,也可以看见窗外漫天的星子。
西淮静静地看着闪烁璀璨的星辰,也不说话,银止川卷了他一缕乌黑的长发,缠在指间玩。
“逐颜。”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你家里人的事啊。”
银止川随口问着,也没有上心,只胡乱地脱口而出。
西淮的侧容看上去有些汗涔涔的,因为情事刚过的缘故,他苍白寡淡的容色也带上了一丝丝绯色。
让人感觉好像冰冷不近人情的神祗,也终于沾上了人间烟火一样。
他安静了一瞬,而后淡声答:
“没什么好说的。父母和姊妹,都已经死了。”
“哦……”
银止川答:“那和我一样啊。”
他没有听出西淮语气中的低落,又接着问:“那你想见他们吗?有没有做梦梦到。”
“……”
西淮此时却沉默了,许久后轻轻答:“从前梦到过。后来……就不怎么梦到了。也不敢梦到。”
总有人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梦中造访的故人。
童年华灯流转的长夜,沧澜干燥明媚的午后,姊姊爹娘的旧时音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西淮不敢面对的梦魇。
他害怕看到他们恬淡微笑着的脸,他们也许不会责怪他——爹亲在临死前告诉西淮“要忘记。好好活着”,但是这样越发令他痛苦。
独活,有时候不是幸运,而是最大的不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西淮不再身处在那个小院子中,而是身处远远的距离之外。
他看着爹亲阿娘和姊姊在一起,很开心地在那个小院子中笑着,但是却不再敢走近。
月朗星稀,虫鸣窸窣,西淮很安静地又躺了会儿。
半晌他闭上眼,眼睫很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慢慢朝银止川靠过去。
他像是什么畏寒得小动物一样,朝身边人索取着温暖:
“亲一亲我——”
单薄的少年极低声地说:“银止川,再亲一亲我。我有一些冷。”
他的人生天寒地冻,从来没有旭日升起。但是万幸有人用自己的深爱和热忱,给他搭建出一个永不封闭的避风港——
用小小的现世的安稳,抵过所有汹涌而来的难过。
与此同时,不见天日的底狱。
言晋已经被关押数不清多少日子了,从一开始的尚且有人时不时来问审,到现在的完全无人问津,他都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被遗忘掉了。
毕竟这样偌大一个星野之都,这样深不可知的底狱,有多少犯人都是没有罪责的“看押待审”,然后一直被关到死的那一天。
——这其实是他们的一种手段。
那些达官贵族,为了除掉自己讨厌的人,有时候捉不到把柄,就用这样的方式诬告一状,然后让他们从此活在监狱中。
他的父亲……也是这样被暗算的罢?
言晋漫无目的地想着:只是多么可笑啊,数十年前他们一家灭门于星野之都;数十年后,唯一侥幸逃脱的他,也将命丧于此。
空气中泔水的臭味,黏腻的潮湿感,永远窸窸窣窣的老鼠吱吱声,一开始言晋还觉得难以忍受,现在已经快习以为常了。
“离一公子,离一公子?……”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狱壁一侧高高的天窗上,却传来少年的低唤声。
言晋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仰头看去,却见是一个白衣白靴的少年,肩上停着只雪白的鹞鸟,正坐在天窗上,歪头看着他。
他曾经在一夕台翻书时见过这少年,但是当初叫过他的名字之后,这少年就嘻嘻哈哈地翻身不见了。
直到今日再次出现。
冷四春依然是那么一副柔顺又驯服的样子,连坐在窗台上晃腿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只有仔细看的时候,会发现他好像还是有点傻。
“离一公子受苦了。”
冷四春摸了摸雪鹞的毛羽,很轻声地说。
言晋却冷目看着他,在听到真名被唤出时,一向冷厉郁郁的黑瞳中闪过一丝戾气和锋芒: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啊。”
冷四春轻声说:“我们的花君说,你会是他的朋友。”
“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花君。”
然而言晋说:“也不需要你们来救。我有我师父,他会带我出去的。”
“师父……”
冷四春低喃了一遍,而后恍然大悟道:“啊,你是说楚渊?”
言晋很不喜欢他提起楚渊时的那个语气,当即更不耐烦说:“是!那又怎么样么?”
“他怎么会救你呀。”
少年却微笑起来,答道:“在他心里,你可算不上什么事儿。”
说别的都行,但是唯独不能提楚渊。
这几乎是言晋的死穴。
他当即暴怒起来,喝道:“我和师父之间怎么样,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