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那一刻,西淮在心里说。
不是死于花辞树的清理门户,不是死于戒断红丸的痛苦折磨,让银止川把刀剑刺进他的身体,死于他的注视下,西淮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这是对自己而言最好的落幕了。
可是他不能。
与杀死父母的血仇遗孤同死,恐怕是死后都无颜见到父母姊妹的吧?
西淮深吸了一口气:“下一世。”
“所有的一切……我欠你的,下一世全部偿还给你。”
“不要下一世了。”
然而银止川竟然笑着摇了摇头,他在西淮的注视下,心里一片钝痛,但是还是忍着说了出来。一字一句轻声道:
“我不顾一切地心爱过你,这一世就够了。西淮,下一世我不要再遇见你。”
曾经靠得最近、最亲密无间的两个灵魂,最终还是禁不住要刀剑相向。
西淮很久没有体会过心痛的滋味了,但是当银止川那句“我不要再与你遇见”出口时,他还是缄默了很久。
好在雨很大,西淮身上早就湿透,面颊上也早是雨水,银止川看不见他在某一个瞬间滚下的泪珠。只听西淮哑声很缓说:
“好。”
曾经错身巷里的亲吻,月光下的绮耳草,连片战火下的一场秋千,那都是很好很珍贵的记忆。但世界上美好珍贵的一切,都终究抵不过时间。
西淮和银止川在雨中彼此沉默了很久,就在背后的侍从们都要忍不住腿麻想活动活动的时候,银止川才说:
“你跟我回去,西淮,我下手很重的,真的动起手来,会碰疼你。”
——他已经不叫西淮“逐颜”了。
然而西淮绝非是那种束手就擒的性格,他虽然是读书写词的书生,却曾被当做刺探情报的细作培养。实打实的功夫没有,但是遇到危险,怎么从敌方手下逃命,花辞树还是教过他的。
“那你来捉我吧。”
西淮轻轻地说。
而后不知他从衣袖中抖出了什么,“嗞”得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积水中,那积水竟仿佛瞬间沸腾了起来一般,“咕咕”地呼起泡泡,同时释放出一股极其难闻的腥臭气味。
近处的所有侍从都被熏得闭起了眼,痛苦地不住咳嗽,同时喉咙也好像遭受烈火焚烧了起来一般。
西淮迅速向后退去,从前没有发现,银止川这才意识到西淮似乎在足力和轻功这一块似乎是有一定基础的。
他退得很快,只一眨眼间,就几乎退去了数十丈远。
然而在所有的人掩面痛咳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竟然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银止川直接跨过了那些变异腥臭的水质,甚至连经过时袍角上溅上了一些也毫不顾忌。
很难让他形容出那一刻他究竟是为了镇国公府而去追上西淮,还是为了自己。让这个曾经给他救赎,又无情转身离去的人留下来,似乎是银止川脑内的第一个念头。
他很快追上了西淮——不使绊子的情况下,西淮根本逃不过他。
“噗”得一声,两个人同时滚入雨水中,银止川将西淮按倒在地。
因为惯势,落地之后,他们还相拥着在地上滚了数圈。
那种在自然惯性下的翻滚让他们越拥越紧,几乎有一个刹那间,西淮有种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决裂之前的那种亲密的错觉。
……连银止川胸腔中心脏的跳动,隔着薄薄的衣衫,他都听得到。
最后停下来时,是一个银止川牢牢压制住西淮的姿势。
他在西淮上方,气喘吁吁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吸入了大量变异气体的缘故,银止川还有些咳嗽。
他手肘撑起,却并不看向西淮,直到那闷闷的咳嗽令银止川的指缝都掬不住暗血,一滴一滴“哒哒”地落到西淮苍白脸颊上,他才挣扎着试图起身。
然而此时姬无恨也发觉不对了,他顾忌不得地从藏身暗处奔上前来,紧紧皱着眉头搭银止川颈脉——
“止川。”
姬无恨深吸了一口气,西淮发现他似乎变了个脸色:“你想快些死么?——压制好的毒又被你用内劲冲出来了。”
西淮原本并未挣扎,他虚脱地躺在银止川身下。
直到银止川的暗血滴在他面颊上,西淮闻到了那一股再明显不过的腐烂和恶臭,才倏然色变。
“——银止川!”
西淮几乎不可置信,但是那味道确实是迷梦草。
只有迷梦草,才会让人的内脏融化,变成一滩血水,发出腐烂的臭味,直到死去。
西淮从进入上京,第一个熟悉的毒,就是迷梦草。
他的声线在微微发抖:“你……你……”
银止川漠漠然地看着他。
他已经从西淮身上起身了,此时闻声,才重新回过头来。
“我快死了,”他微微笑着,问:“如你的意么?”
“……”
那一刻西淮简直如遭雷击:怎么会……?
怎么会还是中了毒?
他已经离开银止川了,为什么上京的人还是会得手?
但是银止川显然已经没有再同他说下去的兴趣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看来即便是“天下之兵”的主人,对迷梦草这种剧毒还是未有完全的抵御力。
他朝身侧的一个侍从示意了一下,指着西淮道:
“打昏了,带回府上去。”
第145章 双更合一
西淮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他曾经的卧房。
这里他很熟悉,床顶右边的靠外侧悬挂着一只风铃,彩色的搓麻小绳吊着。是从他养的那只猫的脖颈上取下来的。
床脚放着一只编藤抽屉,有三格,安置西淮的衣物和他觉得珍贵的东西。
……银止川送给他的绮耳草、小瓷人等物,一度就放在那里。
西淮之前走的匆忙,又怕引起银止川的注意,都没有带走。
而今看到,恍惚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怔怔看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起身,想将那些东西拿在手中看一看。
然而直到此刻动起来了,西淮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人用一条粗铁链铐起来了,一直连到床头。一动,就会发出“叮铃乓当”的清脆声响。
“……”
西淮注视这锁链片刻,终于缓缓意识到自己这是被银止川软禁住了。
他不让他出星野之都,也不让他离开镇国公府,掐断他任何可能和上京联系上的机会。
其实……何必呢。
西淮苦笑想,他早已经是上京的背叛者了,该是逃避花辞树的追击才对,怎么可能还主动去见他?
……只不过而今,自己说什么银止川都不会再信了吧?
西淮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们早已经走到相逢陌路,没有丝毫情谊可言的地步了。
“你从前说过的心悦,都是欺骗么?……西淮啊西淮,你可知否认和确认,回答都要真?”
回想到昏迷前的那场雨中对峙,西淮的心至今仍会一阵阵钝痛。
“人醒了么?”
正怔愣间,西淮听到屋外的对话声。
一个熟悉的影子倒影在窗纸上,小厮模样的人对那人影俯首:“方才听到些动静……也许是醒了。”
那人便随意地“嗯”了声,而后推门而入。
西淮从未听银止川用那么冷淡的声音说话过,甚至有一瞬间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直到银止川走进来,西淮才发现他的神色也很陌生。
那么漠然,不动声色的神情,甚至走到西淮床榻边的时候,银止川都没有露出一丝他们曾经相识的痕迹来。
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高而下地打量着西淮,眼神中充满了无动于衷,冷落,和忽视。
西淮手指不自主地微微攥紧了床下的被单。
“看起来,你在这儿待得还不错。”
半晌,银止川倏然笑了一下。他漠漠然地扫过了西淮身边物什,在周遭打量了一圈,猜不透什么意味地说。
西淮不吭声。
银止川接着道:“都还习惯么?……这里的东西我都没有变,还是按你离开之前的喜好摆放——只有雪瓷壶和梨花小案在不高兴的时候不留心摔坏了些,现在也都换上新的了。”
他说着,手指在那小案和瓷壶上轻轻抚过,像低低自语似的:“你知道的,拿到你房间供用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整个镇国公府没有一个院落能比得上你的瞻园……所以,我也真不明白啊,西淮,那上京花辞树有什么好,却让你愿意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
白衣人抿了抿唇角。
他是等不到答案的,银止川心里也知道。
银止川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很嘲讽地,又将目光放到西淮身上来。
他此时就站在西淮床榻旁侧,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彼此,甚至是咫尺就可以碰到的距离。
然而银止川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一点点挨着西淮,和往日亲密无间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知道么?”
许久,他低低地哑声说:“我从前最害怕的事,就是你离开我身边。所以做尽各种耗费心神之事,只想叫你喜欢上我。却没有想到……最后,是用这样的方法留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