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
这大概实在是一个痛苦的选择,西淮看见花辞树捏雪瓷杯捏至指尖雪白。
“顾雪都就在星野之都城外不到三百里的地方……”
良久,花辞树才声音嘶哑说:“我必须保证他来到时,银止川不能用枪。不然星野之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拿下……是的,诚然我希望知道她的消息,但是我同样恨盛泱。毕竟——”
毕竟造成他变成如今模样,悲凉地永远也没有资格靠近她的人,就是这座罪恶的城啊……!
上京领主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他朝西淮说道:“你也不希望他死对不对?”
“……那么,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你需要保证,要在盛泱亡国之后才能给他服下。不然,一旦银止川动用天下之兵,那就会是公子舜华的死敌……同时,银止川也许也会战死。想必那也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倘若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同你交易。”
“我不能同你承诺。”
这已经是绝大的让步,但是西淮却想也不想拒绝。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我不能放心叫他等到你们拿下盛泱的时候——如果燕启人十年才能打入星野之都,那我也要十年才能替他解毒么?”
况且……银止川恐怕也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西淮脑海中浮现出银止川闷闷咳血的模样。
双方无言对峙,花辞树也不发一语。
“给我三天时间。”
许久后,花辞树颓然垂下手去,作出退步,低声说。“三天后,我告诉你我的答案。”
他大概终于也有了无法放弃的软肋:寻找了十年下落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地再一次错过啊……
西淮点点头:“你大可放心。银止川……”
少年停顿了一下,“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为盛泱战死……他与我,都是被这个世界背弃,也背弃了世界的人。”
花辞树没有再说话,他只静静做了一个手势,抬手,示意周遭剑拔弩张的随从们将武器收进鞘里。
西淮起身,即将踏出门时,却又回过了头来,说道:“我给你一个线索,作为交易前的彩头罢。”
“唐烧雪这个名字,是我从姬无恨那里听说来的。他是银止川最好的挚友……所以,你应当明白,如果你想找回唐姑娘,除了我,你最好也祈求,银七能够活下去。”
花辞树一动没动,他似是疲倦极了,坐在那里,女气苍白的手搭在轮椅的椅轮上。
看着窗外,好像一个从出生时就已经老去了的孩子。
……
小乞儿在银止川这里蹭住,已经十几天了。
起初还好,银止川看着他每天出去,讨了食物回来,轻轻拍干净,就坐在墙角下吃。
渐渐的,随着战势越来越紧张,星野之都内也风声鹤唳到了极致,小乞丐很难再讨到食物了。
“院内的厨房里有小食,你拿去吃吧。”
银止川看他接连数天饿肚子,半夜都因为饥饿难以入眠的样子,微微起了恻隐之心,在屋顶上漫不经心同小乞儿说道。
小孩大概实在是饿的很了,弯着身子弓成一只虾米,抱着膝盖,身体蜷曲地躺在墙角下。
脸色也惨白,一言不发。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摇摇头,说道:“不……我不吃嗟来之食。”
“不吃嗟来之食?”
这下银止川觉得有趣了,他挑了挑眉,问:“那你每天怎么弄到食物的?你不就是——”
乞丐吗?
银止川微顿,没有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大约也觉得当面这样朝一个人说话不好。
但是小孩显然已经猜到了他未说出的话,少年微微摇着头,低垂眼睫说:“不,不是的。我把你当做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像朋友讨要东西的。”
“……”
银止川哑然。
“你不是还有一罐铜钱吗?”
许久后,他转过眼神,恢复了那么一幅常见的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道:“何不用那些钱,去买一些食物?”
“那是我用来买明年花种的存银。”
小乞丐依然摇头:“花完了就没有了。我还要靠这笔钱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大房子呢。”
“……”
银止川抛石子的手顿住了:“明年。”
他唇角弯起来,说不出什么意味的,像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哀凉:“星野之都,哪有什么明年啊……”
他的目光落在层层叠叠屋脊之上、明黄却又遥远的月亮上,声音低不可闻,恍若自语。
小乞丐没有听到。
……也幸亏没有听到,否则,这个执拗地,对明年的星野之都报有了绝大希望的小孩,恐怕并不能接受银止川所料想到的,那个即将生灵涂炭的星野之都。
崇信三年岁初,燕启人打到了星野之都外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几乎可以说是王城脚下。
从星野之都最高的君子楼上往东北边看,甚至能看到他们驻扎大营的地方·。
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一支他国的军队深入到盛泱如此腹地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奇辱。
但是即便是这样,沉宴依然不能做到每天上朝,处理前线的消息及时到位。
无数猜测传闻四起,但是每当事情快要抵达一个临界值的时候,他又会突然亲自出现在众人面前,亲临朝野。
……只是冠冕之后的面孔,憔悴而疲惫。
“你今天怎么了?”
傍晚,银止川照例坐在屋脊上喝酒看落日,夕阳的余晖如潮汐一般涌跃在连横的八角檐上。
小乞儿却耷拉着头、两手空空地往回走,一声不吭地抱膝坐在墙角下。
一幅沮丧的样子。
“没什么。”
他闷闷地说:“跟人打了一架。”
其实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衣衫也十分脏污,跟与人竭力拉扯过一番一般,上头还隐约留着几个鞋印。
银止川觉得有点好笑,因为看他的模样,鼻青脸肿的,那大概不是“和人打了一架”,而是“被人打了一顿”。
小乞丐每天回来,都会掏出他的小瓦罐,把今日新讨到的钱放进去,然后晃一晃,听里头承载着希望的响声。
但是这一天,他却没有掏出新的铜钱,而是只是倒出以往的存银,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地数。
一边数,还一边掉眼泪。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落到膝盖上,将他膝头脏脏的污迹都化开了。
少年拿袖子盖住眼睛,小臂狠狠地撸了一下,鼻尖一抽一抽的。
“到底怎么了?”
看他的模样,银止川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没、没什么。”
银止川看他那一幅伤心欲绝的委屈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什么”。他抚了抚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问道:
“打架跟人打输了?钱被人抢了?……也没什么。他们在哪儿,走,我去给你抢回来。”
“不、不是的。”
然而小乞丐抽噎着,说:“是他们说,盛泱就要亡了,圣上不作为……朝堂的大人们不想管我们百姓,都只顾忙着自己逃命,我才同他们打起来的。”
银止川:“……”
“我叫他们不要这样说,他们不听、还,还骂我……”
小乞丐脸上泪迹斑驳:“我没有办法,只能讲他们再这样,我就要去报官了,他们就把我的钱都抢走了……”
“……”
银止川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点想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现在星野之都外头的城池,已经丢得七七八八了,或降或叛,都不属于盛泱。你坐在屋顶这里往外看,每天都能看到有哪些城池又燃起了战火,燕启人的阵线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里……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但是怎么可以非议圣上?”
小乞丐睁大了眼睛,花猫似的一张脸,显得稚嫩又有点可爱:“天地君亲师,这是我即便没有读过书,也知道的道理。他们这样说君上和我们盛泱的父母官,和动摇民心、为燕启人做事有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盛泱的叛徒!”
“……”
有一瞬间,银止川不是很想和这个小孩说下去了。因为他觉得有点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但默了默,这个年轻的少将军依然选择了将话说下去,尽量耐心地道:“不,不是这样的。你将你现在脑子里的‘天地君亲师’清空,听我讲另外一个道理。”
小乞儿拧了拧眉头,歪头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一个国家吗。”
银止川以一句话作为了开场白,问道:“在最开始之前,是没有国家的。只有聚集在一起的部落。”
“人们在一起打猎、繁衍、休憩、抵御外敌。集体生活可以让他们获得更高的生存率……但是同时,人多了,也会产生纷争。内部的纷争容易引起内耗,不利于群体发展。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于是,部落里的人们才决定制定出一套共同遵守的制度,再推选出一个管理者。这位管理者监督制度的执行,减少群体内耗,推动部落更快速的发展。”
小乞儿迷惘地看了他一会儿,似是消化话中的意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但是管理者为了监督部落内制度的执行,花去了大半的时间,不再能够参与劳作。”
银止川接着说:“他是为了部落而服务的。于是,为了保证他基础生活的需求,部落里的每一个人拿出一些自己打猎的所得,酬谢这位管理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赋税。”
“原来我们的赋税是用于酬养朝堂中官员的俸禄?”
小孩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奇的模样。
“是。”
银止川淡淡说:“所以名门高官,世家子弟,没什么好目中无人的。他们最开始的家室起源,都是百姓将自自己所得捐赠与他们而已。”
“……”
小乞丐大张着口,简直快放下一个鸡蛋了。
“官员俸禄,只是赋税中很小的一部分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