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与他同死,便已足够。
农夫大惊失色,未曾想到自己这一出门随手打个招呼,就打出了一条人命。
“喂,喂……!”
他试图摇晃着西淮,却感知到手心一凉——是西淮昏倒前将一枚金铢松开在他手心,大抵是算作埋葬自己与银止川的报酬。
“你怎么回事……你不要死啊。”
农夫颤声,俯下身去侧耳听西淮的心跳,又战兢兢试图探西淮的鼻息——
“这是什么东西。”
然而,倏然间,他却从西淮怀中瞧见一纸药包。
农夫愣了一下,阴差阳错的,他迟疑伸手,将药粉从西淮怀中取了出来。
——正是西淮从花辞树那里求来的迷梦草解药。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样拙劣恶趣味:
当你求生的时候,命运不许,叫你咫尺天涯终成阴阳两隔;当你妥协放弃,只愿死后同穴时,它同样不应,只愿你们同渡奈何也成空想。
西淮在农夫家醒来的时候怔愣、沉默了很久。
农夫的一家都沉浸在自己竟然随手救活了一个人的喜悦中,欣喜若狂地同西淮说他是怎么随手发现他的怀里有包药粉、又说他是仅抱着一两成的侥幸心理给他服下……没想到,竟真的有用!
误打误撞将他救活了!
西淮茫然听着,那一刻,他想到的是银止川曾经说,“即便是来世,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是冥冥之中那人尚有灵识吗?
真的不愿来世再见到他,也不愿与他这个曾经欺骗过自己的人死后同穴,所以才叫他切莫也故意求死,死后脏了他的地方。
晶莹泪水一滴滴从白衣人苍白的脸孔滑落,农夫一家惊异地看着他,大惊失色道:
“哎!小公子,你怎么活过来还哭啦?……”
……
七十年后。
盛泱与梁成交境边界。
江州云村。
“前前朝的时候呢,帝京还不叫帝京,叫星野之都。星野之都内共有十大世家,分别是银、林、赵、朱、秦、李……其中呢,数林和银最为风盛。一个为文官之首,一个是武臣之峰……”
荫荫大树下,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讲着:
“今天我们就演这个!我先选我先选,我要选最最风华绝代的扶安公子楚羡鱼……!”
“好哇。”
另一个小孩说,他精神奕奕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比划了一下,笑嘻嘻道:“那我选武官之首的银止川!天下之兵的主人!……”
“嗯,那我要金陵公子,叶逐颜……”
第三个小孩开口,细声细气地说着。
“诶,但是你不是喜欢小姜宁吗?”
旁侧一个头戴妖怪面具的男孩睁大眼,问道:“你选叶逐颜,但是西淮公子最后并没有和银七公子在一起呀。”
“……”
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孩涨红了脸,低低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可是……可是银少将军喜欢金陵公子。”
“嚯,那你不如和他一起换成秦歌和歌姬照月好啦。”
戴妖怪面具的小孩说道——他扮演的原是贪狼言晋。从戴面具这一点来说,倒是将言晋面覆铁面具的习性模仿了个十成十。
小孩说道:“他们俩在一起了。但是银七将军和金陵公子是仇人,他恨他,他也恨他。他骗了他,他连死都没有再见他一面哩……!”
“……”
“谁说仇人就不能在一起啦。”
第一个选“扶安公子楚渊”的小童说话了,他敲了一记自己的“徒弟”言晋,说道:“‘我’与‘你’也是仇人呀。但是朝暮皇帝就很喜欢他的师尊扶安公子,他们的故事,整个中陆都知道呢!”
“那、那么不一样……”
小“言晋”说道,他声音闷闷的:“朝暮皇帝喜欢他的师父,但是他的师父并不喜欢他呀。最后扶安公子……”
“好了,不要吵了!”
最像个小大人的那名孩子打断所有人的话,说:“那这样吧。你们选御史台林枕风和御殿大都统李斯年好啦。他们俩没有仇没有恨,还是青梅竹马哩……!”
“可林御史最后死了呀。”
蹲在一旁的“银止川”小声逼逼道:“还是凌迟呢。御殿大都统也在最后的混战中下落不明,据说他们俩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呢。”
“……”
“这……这。”
小孩们哑口无言,闷了许久,憋出一句:“那他们都没有在一起呀?”
说书人家的儿子点点头:“他们最后都没有在一起。”
史书落幕的时候,他们四下离散,都与自己最爱的人阴阳两隔。
就像那句酸诗里所说,“人心方寸间,山海几千里”。
这世上最爱彼此的人,总是隔着最远的距离。
小孩们怅然地看着围在中间的那处空地,忽然有些明白了“历史总是最残酷的东西”这种体悟。
戏本子里唱得辗转回肠的故事,尘埃落定时,竟就只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彼此。也没有在一起。”
“小丁果——回家吃饭了——”
稍时,一声悠长的叫喊从村头传来,孩子们一怔,这才发现已经到日暮西山、回家吃饭的时间了。
炊烟袅袅地从各家升起,盘旋着飘向天空。
小孩们各自扯下头戴的妖怪面具、荒庙里捡来的假濯银之枪,伸伸懒腰,四下散去。临别之前,或又互相约定着,待会儿吃过了饭,初入夜不久时,再来一起约着玩闹。
这是星野之都战役结束的第七十年。
中陆上已经没有“盛泱”这个国家。但亡国之君沉宴过后,却并不是燕启的帝王拿下了盛泱的疆土。而是被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继承了王位——
楚渊曾经的小弟子、满门遭斩的离相遗腹子,言晋。
他是远超于中陆五国所有残忍君主的绝对暴君,当他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旁人甚至会想,温柔悲悯的扶安公子,怎会教导出如此狠戾偏激的徒弟。
他离经叛道,罪孽深重,连对自己的师尊,都犯下决不可饶恕的重罪。
在其死后百年,楼里坊间,都还流传着他与楚渊纠葛交缠,绮丽难言的各式戏本。
说其虔诚、说其低卑,说其眷恋而不可得。
世人称其,“朝暮皇帝”。
但是,这一切也都是后话了。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君在野撑着乌骨伞,头戴金色小冠,轻声哼着小曲儿走入弄巷。
这里虽小,但终究地属江南,有着江南的水乡风貌。
黛瓦白墙不说,每一户人家,都种着碧荫荫的爬墙草,直爬过墙头,垂到院外。
“谁知道繁华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1]
君在野一路轻声哼哼着,拐过小巷,走过桥头,直停在一座单门独院的小木屋前。
那小木屋坐落在湖边,不是很大,但是极其安静。
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想来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早晨醒来,外头是带着雾气的一片稀薄晨色。倘若下雨,还会有淋漓的雨声。在门前,还立有种两棵桃树。春来可打桃子吃,夜深闲敲棋子时,窗台上还会落着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君在野微微一笑,将伞收起来,折在门前藩篱上,轻轻敲了敲门。
走近了看,才发现这屋子的院落里还种着绮耳草,窗台上摆有许许多多的小瓷人。或坐或立,十分可爱,却看上去都仿佛有些年头了。
门前的一只秋千,在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不请自来,打扰了。”
君在野朗声说。
但是房内依然没有动静,他便也并不客气,推开藩篱,自行走了进去。
这座小屋极其精致,哪怕已逾半个世纪,其内装饰、雕琢,依然显得独特有加。
白绵纸糊门窗,没有染过漆的松木做的桌椅……当初银止川将这座坐落在江州的小屋的房契交给西淮时,确实是很费过心思准备的。
住起来虽处湖边,但是并不受潮气,冬夏都很干爽。
“唔……你来了。”
榻上,一白衣人正在浅睡。
他身上搭着张薄薄小毯,虽然已经年近迟暮,但是却依然能从眉眼中看出曾经少年时的绝代风华,清隽无双。
听闻动静,略微起了些身。
“噢?你知道我?”
君在野脸上稍稍显出些讶异的神采,似笑非笑问道。
但随即,他又注意到屋内的一处布置着的佛堂和青灯。
以及别处装饰,也显出一种冷肃和禅意来。
“我长伴青灯很久了。”
西淮淡淡说道。他撑着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再起身已经略显得稍有困难,但是一簇一颦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冷郁气质。
君在野微微含着笑,摆弄佛台上的一支翡翠菩提。
“噢,那看来你已将尘世参破了……”
“是啊,所谓红尘,少了某个人之后,也不过如此。很容易参透的。”
西淮很淡地笑着,他披衣下榻,问:“怎么,你今日来,是终于到我大限之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