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那小厮进了门,挨着门板站着,怯怯地看着他——
如果饭能凌空喂给慕子翎,想必他一定半分也不愿靠近。
突然毫无征兆地捏碎一个送药小厮脖颈的传闻,已经在下人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从神色来看,这孩子显然已经怕极了慕子翎。
慕子翎没精力吓唬他,长久的水米不进令他睁开眼都很疲倦。
小厮脊背贴着门板,磨磨蹭蹭许久,又余光瞥了门外一下,像门外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似的,才终于鼓起勇气,朝慕子翎挪了过去。
曾经的白袍公子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小厮抬起他的脖颈,往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再笨手笨脚把水送到慕子翎唇边。
然而慕子翎根本早有死志,水喂也喂不进。
只一口,就呛得他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泅起一层殷红。
小厮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瓷碗,拿布襟去擦慕子翎身上的水渍。
可匆忙间,手肘又碰到了案上的饭菜,“哗啦”一声全打翻在了地上。
“慕公子……慕公子!”
小厮慌张无措,连忙去拍洒在他被子上的饭粒。
然而慕子翎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濒死了一般,对外界一切刺激都没了反应。
小厮动作慌乱,但好在他本就也端了好几份来——以防慕子翎发脾气,会摔饭菜。
“慕公子,吃一口吧。”
小厮再一次将调羹送到慕子翎唇边,几近祈求道:“您不吃东西,王上会处罚我的。”
慕子翎听来好笑,不由嘲讽想,这小厮大概是不知道他的性格。
从前他不高兴就会杀一人,现今怎么可能因为“王上会处罚他”,而勉强自己吃饭?
慕子翎看也不看他,被烦的久了,才极其微弱地蹙起眉,厌烦地吐出一个“滚”字。
小厮满脸苦色,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无措间,门被推开了,一个早已等候在外头的人走了进来。
“……王上。”
小厮登时满脸惊喜,朝他跪俯:“见过王上。”
秦绎却一眼也没有瞧这小厮,声音没什么起伏说:“退下吧。”
小厮立刻如释重负地退出去,留下秦绎和慕子翎两个人。
秦绎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了慕子翎一会儿,而后缓缓踱到他床边。
他以目光摩挲过慕子翎的眉眼鼻梁,最后停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
废去轻功会给身体带来巨大伤害,不仅是那一瞬间的痛苦,还有肉眼看不见的肌理损伤。
像慕子翎这样一直不进食,说不得什么时候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秦绎拿起碗,随意盛了一勺饭菜送到慕子翎唇边,平平说:
“吃饭。”
慕子翎闭着眼,瞧也不瞧他,苍白的脸颊避过调羹,往更深的被子里偏了偏。
秦绎举着手肘,见状,漠然笑了一笑。
他把调羹扔回碗里,漫不经心说:“慕子翎,你应当知道,你在孤这里,就是个替代品而已。”
“孤高兴时候给你一口吃的,不高兴,你即便饿死孤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看在你跟了孤那么久的份上,孤赏你一卷凉席,裹了扔进乱葬岗里。狗啃鸟啄,任你是风华绝代的公子隐也好,容色殊丽的云燕王子也罢,都不过如此。”
秦绎笑道:“你以为你死了孤会伤心么,孤连看也不屑看你一眼。”
“……”
秦绎盯着慕子翎的脸颊,说得干脆快意,但他瞧着慕子翎毫无波澜的脸庞,心里又生起一股无从由来的烦闷暴躁。
半晌,他将碗用力往桌案上一摔,恨声道:“说话!”
慕子翎连眼皮也不掀开,就那么闭着眼,哑声说:“从这里到沉星台,快马加鞭十个时辰。”
“你快些将我送去,我还来不及断气。”
“……”
秦绎被噎得心口一窒,握紧拳道:“没那么便宜你,等到归邪星现时,再要你偿命。”
“不用那么苛求。”
慕子翎却说:“我和慕怀安一母同胞,换舍成功几率九成以上。有没有归邪星相照,都没有太大影响。”
“孤要你活着你就得活着,孤要你死,你才能死!”
秦绎却咬牙说:“孤早跟你说过皇恩浩荡,生死皆不由命,你为何就是记不明白!?”
慕子翎无动于衷,却在心中低笑想,一个人想活下去,有时候或许很难;但求死,总是世界上最轻易的事情。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
“你不想早日见到慕怀安么?”
慕子翎终于睁开眼,平平望着他:“你为了换他回来,委曲求全这么久,终于到这一日了,反倒不着急了么?”
这不过是慕子翎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落到秦绎耳中,却像点中了他软肋一般。
是啊,从听闻慕怀安死讯的那一刻起,秦绎就欲杀慕子翎而后快,甚至想过付出任何代价就他回来都可以。
但是时至今日,再见慕怀安已经近在咫尺了,他却竟然徘徊起来。
他想一定要等到期限的最后一天为止,让慕子翎活到期限的最后一天为止。
但是为什么呢?
秦绎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心中就像有某个禁忌一般,每次深想,都会控制不住地心慌意乱起来,仿佛即将面对一个他根本承受不了的事实。
“孤到时候会亲手掐死你。”
秦绎说,“但是现在,孤让你吃东西,你就得给孤吃东西……!”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是狗。”
慕子翎轻声说。
他的脸清瘦而雪白,紧闭的眼睛和无力微蜷的手指令慕子翎看上去孱弱极了——
他再也不是从前轻狂恣意的公子隐了。如果是略微崎岖的道路,恐怕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很吃力。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慕子翎却反倒显出一种曾所未有的轻松自由,比从前更像一阵捕捉不到的风。
他的模样落到秦绎的眼中,便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在亲耳边说:“……你即将失去他了,你即将失去他了!”
秦绎眼睛发红,手指不自主在衣袖中微微哆嗦。
他无意识般伸出手,捉在慕子翎领口,开始胡乱地扯慕子翎衣物。
“孤才不在乎。”
秦绎低哑说,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孤不过把他当做替身罢了!!”
慕子翎双手被受伤,腿又毫无知觉,根本像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兽般在秦绎手中任他搓圆捏扁。
秦绎轻而易举拉开他的衣物,将他拽曳过来亲吻慕子翎的泪痣和锁骨。
“怀安……怀安。”
秦绎一面亲吻,一面叫着慕怀安的名字。这是他们最开始情-事的时候惯有的套路。
但是这一次慕子翎一声不吭,只紧紧闭着眼,没有任何从前激烈的反抗。
他的呼吸在秦绎手掌的摩挲下,不自主有些紊乱,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
秦绎从慕子翎的锁骨一路往下吻去,煽风点火,不容抗拒。
慕子翎迫不得已仰起头,眼睛里有些泪光,急急地喘了一声——
…………
慕子翎厌倦地闭上了眼。
他刻意忽视了躯体上的一切触感,把魂魄和肉体抽离一般,只漠漠然地回想着,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寄人篱下的童年时代,遭尽冷遇的少年时期。
他拼了命地想走出逃离,追着那一束光,却从一片黑暗逃进了另一片黑暗。
他记得曾在梁王宫的日子,秦绎对他不好,但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安然。
——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秦绎会看到他的。
他在盛泱来使的宴会上艳惊四座,在两军抗衡的战场上一步杀一人——
可最后换来的,不过是秦绎的一箭穿腕罢了。
当初白袍白靴,脖颈上缠着朱红蛇王的病态公子,一笑举世风华,是如何败落到而今身不由己囚于床榻的境地的……?
秦绎看着慕子翎毫无光芒的眼瞳,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不安。
慕子翎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边,也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从前总是嫌慕子翎身体太冷,像尸体,现在倒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奸尸”了。
“……慕子翎,看着孤!!”
秦绎忍无可忍,慕子翎这样令他心里发慌。
静了一会儿后,他甚至温柔下来,如蜻蜓点水似的去吻慕子翎的唇角。
慕子翎的唇冰冷柔软,他从前最喜欢秦绎吻他的,每次亲吻,不管情不情愿,都会有一种秦绎难以描述,但是能看出他很欢喜的隐秘变化。
这一次,他竟无动于衷。
秦绎随手抓起手边一件衣袍,愤愤扔到了慕子翎脸上,将他的面容蒙住了——
慕子翎此时的神色,他真是每看一眼,就如同心被刀割一下一般。
…………
直到黑血都渗透白袍,在雪白的料子上泅出一个小点儿时,秦绎才猛然惊觉不对。
他一把掀开衣物,慕子翎的脸苍白如死,眼睛紧紧闭着,从唇角到耳根,甚至脖颈都是一片血迹。
“你……!”